然后她说:“所以呢?”
陆明轩愣住了。
“所以你现在信了。”陆思沅转过头看着他,眼神空洞,“然后呢?带我去治疗?化疗?手术?让我在最后几个月里掉光头发,瘦成骷髅,疼得生不如死,就为了证明你是对的,你真的有个得了癌症的妹妹?”
“思沅,治疗还有希望——”
“希望?”陆思沅打断他,“陆明轩,我是晚期,肝转移,你比我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治愈率不到5%,五年生存率几乎为零。你要我用最后的时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插满管子,就为了那不到5%的希望?”
陆明轩无法反驳。他是医生,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那你想怎么样?”他哑声问。
“我想死得有尊严一点。”陆思沅平静地说,“我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去一些一直想去的地方,吃一些一直想吃的东西,然后安安静静地离开。而不是在你们的怜悯和愧疚中,痛苦地挣扎。”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那你之前干什么去了!”陆思沅突然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坐起来,死死瞪着他,“我告诉你我病了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说我装病!我说我疼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给我开抗焦虑药!我割腕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觉得我在表演!现在你信了,就想扮演好哥哥了?陆明轩,你不配!”
她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了血。
陆明轩慌忙去扶她,却被她推开。血滴在雪白的床单上,刺眼得可怕。
“看到了吗?”陆思沅指着血迹,笑了,笑得凄厉,“这就是你要的证明。满意了吗?陆医生?”
陆明轩站在床边,看着妹妹咳出的血,看着床单上的猩红,看着这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亲人。
然后,他跪下了。
双膝重重砸在地板上,这个骄傲的、永远挺直脊背的陆家继承人,跪在了妹妹床前。
“对不起。”他说,声音破碎,“思沅,对不起。哥哥错了,真的错了。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让我救你……”
陆思沅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躺回去,闭上眼睛。
“太晚了。”她轻声说,“从你说‘你不死可真就没法收场了’那一刻起,就太晚了。”
“陆明轩,我不需要你的忏悔,也不需要你的拯救。”
“我只想安静地死去,离你们所有人远远的。”
“现在,请你出去。”
第五章 迟来的真相
陆明轩没有出去。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陈姐进来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默默退出去,带上了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只有陆思沅微弱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咳嗽。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到昏暗,再到漆黑。海岛的夜很安静,只有海浪声远远传来。
“思沅。”陆明轩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还记得你刚回家的时候吗?”
陆思沅没回应,但睫毛颤了颤。
“那天你穿了一件蓝色格子衬衫,洗得发白了,但很干净。你站在客厅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妈想抱你,你躲开了。”陆明轩慢慢说,“我当时觉得,这个妹妹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一点不像陆家人。”
“后来你努力学钢琴,学画画,学礼仪。你拼命想融入这个家,但我总觉得你在模仿薇薇,东施效颦。”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想想,你只是在找一种方式,让我们接受你。”
陆思沅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
“薇薇从小在我们身边长大,聪明,优秀,会撒娇,知道怎么讨人喜欢。而你,在那种环境中长大……”陆明轩顿了顿,“我们下意识地拿你和薇薇比较,觉得你不够好。但我们忘了,你本来就不该和她比,你是我们的亲妹妹,流着一样的血。”
“血?”陆思沅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血缘有什么用?这一年,你们给过我一分一毫的亲情吗?”
陆明轩无言以对。
“我努力过。”陆思沅继续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我真的努力过。生日那天,那个二十四层蛋糕,我做了整整三天。每一层都是不同的口味,因为我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所以想每个人都照顾到。但你们看都没看一眼。”
“薇薇弹钢琴的时候,我偷偷在房间练到手指起泡,想有一天也能为你们弹一首曲子。但每次我坐在钢琴前,你们都说‘让薇薇来吧,她弹得好’。”
“我胃疼得睡不着的时候,去找你,你说‘别装病’。我拿到诊断书的时候,以为终于有人会关心我了,结果你说我伪造。”
她转过脸,看着他:“陆明轩,你知道吗?我宁愿得癌症的是薇薇。”
陆明轩猛地抬头。
“因为如果是她病了,你们会心疼,会着急,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她。”陆思沅笑了,笑出了眼泪,“而我病了,只会得到质疑和厌恶。这比癌症本身,更让我疼。”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扎进陆明轩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起来吧。”陆思沅说,“跪着也没用。我不会跟你回去,也不会接受治疗。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
“帮我瞒着爸妈。”陆思沅打断他,“不要告诉他们我真的病了。就让他们继续觉得我在闹脾气,在争宠。然后,帮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让我度过最后的时间。”
“不行!爸妈必须知道!他们是你的父母!”
“他们是陆薇薇的父母。”陆思沅纠正,“对我,他们只有责任,没有爱。我不想在生命的最后,还要看他们表演愧疚和关心。太累了。”
陆明轩看着她平静而决绝的脸,突然意识到,这个妹妹早已经对家人死了心。不是一时赌气,是彻彻底底的心死。
“如果我不同意呢?”他哑声问。
“那我就继续自杀,直到成功。”陆思沅毫不犹豫,“你可以把我绑回去,关起来,但你能24小时看着我吗?陆明轩,一个真心想死的人,你是拦不住的。”
她说得对。他是医生,见过太多求死的病人。当一个人彻底放弃生命时,任何阻拦都是徒劳。
“给我一点时间。”陆明轩最终说,“让我想想。”
他站起来,双腿因为久跪而麻木,踉跄了一下。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陆思沅已经闭上眼睛,侧躺着,单薄的肩膀在被子下微微颤抖。
她在哭,但没有声音。
陆明轩轻轻关上门,靠在走廊的墙上,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溢出,这个三十年来从未哭过的男人,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我找到思沅了。”
“她怎么样?肯回来了吗?”陆振华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烦躁。
陆明轩深吸一口气:“她……不太好。我想带她在外面住一段时间,治疗一下。”
“治疗?心理治疗?”
“嗯。”陆明轩撒谎了,他发现自己无法说出真相,“可能需要一两个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也好。让她在外面冷静冷静。家里这边,薇薇的画展很成功,有几个收藏家表示了兴趣。你妈心情也好多了。”
陆明轩握紧手机,指节发白:“爸,如果思沅真的得了重病,你们会怎么办?”
“你又来了!明轩,连你也开始配合她演戏了吗?”陆振华不悦,“她就是在闹脾气,想要我们多关注她。但这种极端方式,只会让人反感!”
“如果……我是说如果,是真的呢?”
“没有如果!”陆振华斩钉截铁,“市一医院的记录你查过了,正常!明轩,你是医生,应该相信科学,而不是被她牵着鼻子走!”
陆明轩闭上眼睛。他想说:记录不全,我查到了新的。他想说:我摸到了肿瘤。他想说:她咳血了。
但他最终只说:“我知道了。爸,我会处理好。”
挂了电话,他又打给医院,请了一个月的长假。院长很惊讶:“陆主任,你从工作以来就没休过这么长的假。出什么事了吗?”
“家里有点事。”陆明轩含糊道,“需要处理。”
“那……你手头的病人?”
“转给李副主任,我已经跟他交接过了。”
安排好一切,陆明轩回到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他开始查阅所有关于晚期胃癌治疗的资料,寻找任何可能的方法。靶向治疗、免疫治疗、临床试验……他像疯了一样搜索,仿佛只要找到一种有效的疗法,就能弥补所有的过错。
凌晨三点,他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陆医生,我是王阿姨,市一医院的保洁。思沅让我如果您联系她,就告诉您一些事。方便电话吗?”
陆明轩立刻拨了过去。
“王阿姨,我是陆明轩,陆思沅的哥哥。”
“陆医生啊……”王阿姨的声音带着犹豫,“思沅那孩子,真的很可怜。那天她疼昏在走廊,是我发现送她去急诊的。后来她经常一个人来医院,没人陪,我就偶尔去看看她。”
陆明轩心脏抽痛:“她……经常疼吗?”
“疼啊,疼得脸都白了,但从不吭声。有次我问她,家人怎么不来陪,她说你们忙。”王阿姨叹气,“后来确诊了,她说要告诉你们,我还为她高兴,终于有人照顾了。谁知道……”
“王阿姨,对不起。”陆明轩声音哽咽,“我们……我们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就好好对她吧。”王阿姨说,“那孩子心思重,但心地善良。有次看到我吃冷馒头,还特意给我买了热包子。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
电话挂断后,陆明轩坐在黑暗里,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他去找陆思沅,发现房间空了。
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她的行李不见了,只有床头柜上留着一张纸条:
“哥哥:
我走了,别找我。
你说给我时间想,但我知道,你最终还是会告诉爸妈,还是会逼我治疗。
我不想那样。
最后的日子,我想自己决定怎么过。
如果有缘,也许还会再见。
如果不,就当我从未回来过。
思沅”
陆明轩疯了一样冲出去,问陈姐,问民宿其他人,问附近的渔民。所有人都说没看见她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
她就像凭空消失了。
陆明轩在岛上找了三天,报警,悬赏,动用所有关系,但陆思沅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无影无踪。
第四天,他收到一个快递,是从岛上寄出的,没有寄件人信息。打开,里面是一个海螺,和一张内存卡。
海螺很普通,岛上随处可见。但内存卡里,有一段录音。
陆明轩颤抖着插上电脑,点开音频文件。
先是海浪声,然后是陆思沅平静的声音:
“哥哥,当你听到这段录音时,我应该已经不在岛上了。
别担心,我暂时还不会死。医生说还有两三个月,我想用这段时间,去完成一些心愿。
很小的时候,养父母带我去过一次游乐园,但为了省钱,只玩了最便宜的项目。我说等我长大了,要玩遍所有项目。现在长大了,但一直没时间去。
我还想去雪山看看。养父说,他年轻时去过西藏,那里的雪山纯洁得像天堂。我想在那样纯洁的地方,结束一切。
还有很多小事:吃一次正宗的四川火锅,虽然我的胃可能受不了;看一场日出和一场日落;在海边堆一个沙堡;给陌生人一个拥抱……
你看,我的愿望多简单。但这一年,我忙着讨好你们,忘了自己。
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有几天。
不要找我,哥哥。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如果有一天你听到我的死讯,不要难过,不要愧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最后,谢谢你还愿意跪下来道歉。
虽然太晚了,但至少让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点点在意我。
这就够了。
再见,哥哥。
愿你和薇薇,和爸妈,永远幸福。
而我会在另一个世界,和养父母团聚。
他们虽然穷,但从没让我觉得,我不配被爱。
永别了。
思沅”
录音结束,海浪声继续,然后渐渐淡去。
陆明轩坐在电脑前,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直到泪水模糊了屏幕。
他知道,他失去她了。
不是现在,而是从她说“我得了胃癌”那一刻起,从他质疑她的那一刻起,从他说的那句“你不死可真就没法收场了”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妹妹。
而现在,他要带着这个秘密,回到那个家,面对依然认为陆思沅在“闹脾气”的父母,面对无忧无虑的陆薇薇,扮演一切正常的角色。
直到某一天,死亡的通知传来。
那时,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陆明轩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以后,每一个夜晚,他都会被那句“你不死可真就没法收场了”的噩梦惊醒。
而这句话,将成为他余生无法摆脱的诅咒。
尾声:开始的结束
一个月后,陆家。
陆薇薇的个人画展大获成功,今天在家里举办庆功宴。宾客满堂,欢声笑语。陆振华和周雅琴满脸骄傲,向朋友们展示女儿的成就。
陆明轩站在角落里,端着一杯酒,看着这一切。
“明轩,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陆薇薇走过来,穿着定制的礼服,光彩照人,“思沅姐还没联系上吗?”
陆明轩看着她,这个他疼爱了二十四年的妹妹,突然感到一阵陌生。
“没有。”他简短地回答。
“唉,希望她在外面散心能想开点。”陆薇薇叹气,“其实我一直想跟她好好相处,但她总是那么……敏感。”
敏感。这是陆家给陆思沅贴的标签。敏感、小家子气、不懂事。
“薇薇。”陆明轩突然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思沅真的病了,很严重的病,你会难过吗?”
陆薇薇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哥,你怎么也开这种玩笑?思沅姐身体好着呢,她就是心理有点问题。等她回来,我们带她去看最好的心理医生,一定会好的。”
一定会好的。
所有人都这么相信。
陆明轩点点头,没再说话。
宴会进行到高潮时,陆薇薇被要求发表感言。她站在客厅中央,感谢父母,感谢哥哥,感谢所有支持她的人。
“最后,我也想感谢思沅姐。”陆薇薇突然说,声音温柔,“虽然她现在不在,但我知道,她一定也在某个地方为我高兴。姐姐,等你回来,我也要为你办一场画展,你画画很有天赋的。”
宾客们鼓掌,称赞陆薇薇的大度和善良。
陆明轩放下酒杯,走出了客厅。他来到二楼,推开陆思沅的房间。房间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干净,简单,几乎没有个人物品。
她从未真正把这里当家。
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陆家的全家福——父母、他、陆薇薇,和站在边缘、笑容僵硬的陆思沅。那是她回家第一天拍的,摄影师让她“笑开心点”,她努力扯开嘴角,却比哭还难看。
陆明轩拿起相框,手指拂过陆思沅的脸。
手机突然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陆医生,我是青海一家旅馆的老板。有位叫陆思沅的客人留了您的联系方式,说如果她在这里发生意外,就通知您。她今天早上昏倒了,我们送她去了医院。情况……不太好。您能过来吗?”
陆明轩的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裂。
但他没去捡,而是冲出房间,冲下楼,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冲出家门。
夜色中,他发动汽车,驶向机场。
这一次,他不会再迟到。
这一次,他要带她回家。
无论她愿不愿意。
无论后果如何。
因为他是她的哥哥。
而哥哥,本该保护妹妹。
即使这个认知,来得太晚,太痛。
汽车消失在夜色中,陆家的灯火依然通明,笑声依然飘荡。
没有人知道,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这场风暴过后,这个家,还能完好如初吗?
陆明轩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找到她。
在她彻底消失之前。
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
在“你不死可真就没法收场了”这句话,成为现实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