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海的雪
青海的雪,和陆明轩想象中不一样。
不是柔软的、浪漫的雪花,而是尖锐的、带着沙砾感的雪粒,被狂风裹挟着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片。他站在那家小旅馆门口,看着破旧的招牌在风雪中摇晃——就是这里,短信里说的地方。
“您就是陆医生?”一个裹着厚棉袄的中年男人从柜台后站起来,高原红的脸膛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我是老板,姓马。”
“我妹妹在哪里?”陆明轩顾不上寒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
马老板指了指楼上:“在房间。镇上的医生来看过了,说是……情况不太好,让送大医院。但她不肯。”
陆明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狭窄的楼梯。二楼走廊昏暗,尽头那扇门虚掩着,透出微弱的光。他推开门,看见了陆思沅。
她蜷缩在靠窗的床上,盖着厚厚的藏式毛毯,只露出一张小脸。一个月不见,她瘦得脱了形,两颊深深凹陷下去,脸色是那种接近透明的苍白,只有颧骨处有不正常的潮红。她闭着眼睛,呼吸轻浅而急促,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思沅。”陆明轩轻声唤她,怕声音大了会惊碎什么。
陆思沅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他的瞬间,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你来了。”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陆明轩走到床边,想碰碰她的额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为什么不肯去医院?”
“没用的。”陆思沅转过脸看向窗外,那里是连绵的雪山,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这里很美,不是吗?”
“思沅,听话,跟我回北京。我们医院有最好的肿瘤科,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陆思沅打断他,声音依然很轻,却像针一样扎人,“可以让我多活三个月?还是可以让我在化疗中掉光头发,吐得死去活来,然后带着满身针孔和疤痕死去?”
陆明轩哑口无言。他是医生,太清楚晚期胃癌伴肝转移的治疗过程有多痛苦。那些他曾经冷静地向病人家属解释的副作用,此刻像诅咒一样回响在耳边。
“至少……让我减轻你的痛苦。”他最终说,“止疼药,营养支持,这些我可以做到。”
陆思沅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许久,她才说:“哥哥,你看到那些山了吗?”
陆明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暮色中的雪山庄严而沉默,像亘古的神只,俯瞰着渺小的人类和他们的悲欢。
“养父说,雪山是最干净的地方。”陆思沅的声音飘忽起来,“人死了埋在那里,灵魂会被雪洗净,然后升上天堂。我不信天堂,但我想被雪埋着。冷一点,干净一点,比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好。”
“别说这种话!”陆明轩突然激动起来,“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陆思沅终于转过头看他,眼神里有一丝怜悯:“哥哥,你救过很多病人,是吗?”
“是……”
“那你应该知道,医生能治病,但救不了命。”她轻轻地说,“我的命,已经到头了。你能做的,就是让我走得舒服一点,有尊严一点。”
陆明轩跪倒在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血管清晰可见,手腕上那道割腕留下的疤痕已经结痂,像一条狰狞的蜈蚣。
“对不起……”他哽咽着,“思沅,对不起……我不该说那种话……我不该不信你……”
陆思沅任由他握着,没有抽回手,但也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又飘向窗外,那里,最后一缕夕阳正从雪山顶端消失,天空变成深紫色,第一颗星亮了起来。
“哥哥,我想看星星。”她说,“养父说,高原的星星特别亮,像钻石洒在黑丝绒上。可我来了好几天,都是阴天。今天终于晴了。”
陆明轩擦掉眼泪:“我抱你去窗边。”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毛毯,才发现陆思沅已经瘦得可怕。宽松的毛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裤管下的小腿细得像两根竹竿。他屏住呼吸,用最轻柔的动作将她打横抱起——轻得让他心慌,一个成年女性不该这么轻。
他在窗边的藤椅上坐下,让陆思沅靠在自己怀里,用毛毯把她裹紧。窗外,夜幕完全降临,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至铺满整个夜空。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纱带,横亘在天际,清晰得触手可及。
“真美。”陆思沅轻声说,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这是陆明轩一个月来第一次看到她笑,“比养父说的还要美。”
“思沅……”陆明轩的声音在颤抖,“跟我回家好不好?爸妈……他们应该知道……”
“不要。”陆思沅立刻说,语气坚决,“我不要他们的怜悯。不要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早知道就好了’。不要他们在我死后,把愧疚转移到薇薇身上,对她更好。”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哥哥,你答应过我,帮我瞒着他们。”
“可他们是你的父母!他们有权利知道!”
“那我的权利呢?”陆思沅仰头看他,眼睛在星光下亮得惊人,“我有权利选择怎么度过最后的时间,有权利选择谁在我身边,有权利选择要不要原谅。他们没给我这些权利,现在,我也不想给他们。”
陆明轩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一直被他认为是“敏感”“小家子气”的妹妹,其实有着惊人的坚韧和清醒。她不是不懂事,而是太懂事,懂事到看透了一切,然后选择了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反抗。
“好。”他终于妥协,“我答应你。但你也答应我,接受基本的医疗支持。止疼,营养,这些你必须让我做。”
陆思沅想了想,点头:“好。但我有条件。”
“你说。”
“第一,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哪里,包括爸妈。第二,不要逼我回医院。第三……”她顿了顿,“如果我疼得受不了,求你帮我……早点结束。”
最后一句她说得很轻,但陆明轩听得清清楚楚。他心脏猛地一缩:“思沅,你不能——”
“哥哥,我是晚期癌症病人。”陆思沅平静地说,“你知道最后会有多疼。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希望有尊严地走,而不是在止痛泵失效的间隙,疼得求人杀了我。”
陆明轩无法反驳。他见过太多晚期病人的痛苦,见过他们被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形,见过他们哀求医生“让我死”。作为医生,他必须坚守希波克拉底誓言;但作为哥哥……
“我会想办法减轻你的痛苦。”他最终说,“用所有合法的手段。”
陆思沅笑了笑,没再坚持。她把头靠在他肩上,看着窗外的星空,轻声哼起一首歌。调子很陌生,陆明轩从没听过。
“这是什么歌?”他问。
“养母教的。”陆思沅说,“小时候我睡不着,她就唱这个哄我。她说,这是她老家的摇篮曲。”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哼着哼着,呼吸渐渐平稳。陆明轩低头,发现她睡着了。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然微皱,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胃部。
陆明轩保持姿势一动不动,怕惊醒她。他拿出手机,调到静音,给医院发邮件,请了更长的假;给父母发短信,说找到思沅了,她需要心理治疗,可能要几个月才能回家;给陆薇薇回了个“一切安好,勿念”。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手机,看着怀中妹妹沉睡的脸。星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勾勒出精致的轮廓。他突然想起,其实思沅长得很像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尤其是那双眼睛。只是母亲的眼睛总是温柔带笑,而思沅的眼睛,从回到陆家起,就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对不起。”他无声地说,“哥哥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窗外,雪山沉默,星河璀璨。高原的夜很冷,但陆明轩怀抱着妹妹,第一次感到一种沉痛的温暖。
他不知道这一切会如何收场,不知道当真相最终大白时,陆家会面临怎样的风暴。
他只知道,此刻,他必须守护这个被他伤害至深的妹妹。
用他所能做到的一切方式。
第七章 谎言与真相
北京,陆家别墅。
陆薇薇放下手机,眉头微皱:“哥说找到思沅姐了,但她精神状态很不好,需要长期心理治疗。”
餐桌对面,陆振华切牛排的动作顿了顿:“在哪里?”
“没说具体地点,只说在一个安静的地方。”陆薇薇抿了抿唇,“爸,妈,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周雅琴叹了口气:“你哥说她现在很抗拒见家人,去了反而刺激她。等她好一点再说吧。”
“可是……”陆薇薇还想说什么,被父亲打断了。
“薇薇,你最近画展刚成功,有几个重要的艺术圈活动要参加,别分心。”陆振华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思沅那边有你哥在,他会处理好的。”
陆薇薇点点头,但心里总有些不安。这一个多月,陆明轩几乎没怎么回家,电话也总是匆匆挂断。有次她无意中听到他和别人通话,语气紧张地说着什么“止痛泵”“营养液”之类的医学术语。
她不是傻子。陆思沅割腕,跳海,现在又需要“长期心理治疗”……这一切真的只是心理问题吗?
但她不敢深想。有些真相,一旦揭开,现有的美好生活就会崩塌。她享受了二十四年的宠爱,占据了原本属于陆思沅的一切。如果陆思沅真的……那她的位置将无比尴尬。
“对了,下周是你的作品拍卖会,准备得怎么样了?”周雅琴转移了话题,笑容温柔,“妈妈给你订了一套新的礼服,明天去试试。”
陆薇薇挤出笑容:“好。”
晚餐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陆薇薇回到房间,打开手机相册,翻到去年陆思沅刚回家时的合影。照片上,陆思沅站在最边上,笑得僵硬,而她站在中央,挽着父母的手臂,笑得灿烂。
她记得那天,陆思沅穿了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裙子,是母亲临时买的,标签都没剪。她好心提醒,陆思沅却红了脸,匆匆跑回房间换掉。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陆思沅穿过的最贵的衣服。
“我只是想帮忙……”陆薇薇喃喃自语,关掉了手机。
与此同时,青海的小旅馆里,陆明轩正在给陆思沅换药。
她的情况比想象中恶化得更快。肝转移导致腹水,腹部明显隆起,与瘦削的四肢形成诡异对比。疼痛发作越来越频繁,普通的止疼药已经无效,陆明轩不得不使用强效阿片类药物。
“疼吗?”他小心翼翼地将止痛贴贴在陆思沅上腹部。
陆思沅摇摇头,但苍白的脸色和紧咬的下唇出卖了她。陆明轩加快动作,然后扶她躺好,盖好毛毯。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问,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
“还好。”陆思沅轻声说,“哥哥,我想吃冰淇淋。”
陆明轩愣了愣:“现在?可是你的胃……”
“就一口。”陆思沅看着他,眼神里有孩子气的恳求,“养母说,人死前要吃点甜的东西,这样黄泉路上不会太苦。”
“不许说‘死’字!”陆明轩的声音陡然提高,又立刻压低,“对不起……我去买。”
他穿上外套出门。小镇很小,只有一家小卖部,冰箱里只有最便宜的冰淇淋。他买了三支不同口味的,用保温袋装好,匆匆赶回旅馆。
陆思沅靠坐在床头,看到他回来,眼睛亮了一下。陆明轩拆开一支香草味的,用小勺子舀了一小口,递到她嘴边。
陆思沅慢慢含住,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许久,她才睁开眼,笑了:“甜。”
“再吃一口?”
“不要了,够了。”她摇摇头,“哥哥,你也吃。”
陆明轩愣了愣,自己也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廉价的香精味,太甜,但在高原清冷的空气里,这份甜显得格外珍贵。
“哥哥。”陆思沅突然说,“你记得我小时候吗?”
陆明轩手一僵:“什么?”
“我是说,在你想象中,我小时候应该是什么样子?”陆思沅看着他,“你想过吗?在知道有我这个妹妹存在的时候,你想过我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吗?”
陆明轩诚实地说:“想过。我以为……你在一个普通家庭,父母虽然不富裕,但很爱你。”
陆思沅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养父母确实很爱我。他们没孩子,把我当亲生女儿。养父是建筑工人,养母在纺织厂,家里很穷,但我没挨过饿,没受过冻。他们尽最大努力给了我他们能给的一切。”
她顿了顿,继续说:“十五岁那年,养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瘫痪了。养母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接手工活,还要照顾养父和我。我辍学去打工,在餐馆洗盘子,在超市理货,什么都干。十九岁那年,养母查出乳腺癌,没钱治,拖了两年,走了。养父在她走后三个月,也走了。”
陆明轩听得心脏抽痛。这些,陆思沅从未提过。她回到陆家时,只说“养父母去世了”,轻描淡写。
“他们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没能给我好生活。”陆思沅的眼泪滑下来,“我说,是我对不起你们,没能赚钱给你们治病。养母说,傻丫头,有你做女儿,是我们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你们就找到了我。亲子鉴定,血缘关系99.99%。我以为是老天终于怜悯我,给了我新的家人。可是……”
可是什么,她没说,但陆明轩明白。
“对不起。”他只能重复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陆思沅擦掉眼泪,“哥哥,给我讲讲你小时候吧。你和薇薇,是怎么长大的?”
陆明轩沉默了一会儿,开始讲述。讲陆薇薇小时候体弱多病,他背着她去医院;讲父母工作忙,他给薇薇辅导功课;讲薇薇第一次画展,全家人都去捧场;讲薇薇考上中央美院,父亲高兴得开了珍藏多年的红酒。
他讲着讲着,突然意识到,这些温馨的回忆里,没有陆思沅的位置。如果她没有被拐卖,这些故事的主角应该是她。
“原来是这样。”陆思沅听完,轻声说,“真好。”
“思沅,如果你没有被……”
“没有如果。”陆思沅打断他,“哥哥,命运就是这样。我怨过,恨过,但现在不怨了。养父母给了我全部的爱,你们……给了我血缘。虽然这份血缘很疼,但至少,在我死前,有你这个哥哥陪着。”
陆明轩握住她的手:“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思沅看着他,眼神复杂:“哥哥,你说谎的时候,睫毛会抖。”
陆明轩心里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