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四十七分。
许昊关掉指挥中心最后一组主屏幕,蓝色数据流如潮水般退去,没入黑暗。
骤然降临的寂静像一层透明的膜,包裹住这个运转了将近十八小时的超载中枢。
耳鸣声细微地持续着,那是肾上腺素缓慢退潮时,身体发出的警报。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脑海中自动回放着明天的关键节点:
上午九点与苏姿丰的芯片制程攻关会议;
十点半听取沃尔沃欧洲销量滑坡的补救方案;
下午……记忆像失灵的磁头,在某处卡顿了一下。
然后,一个安静的侧影浮了上来。
下午阳光下,坐在接待区沙发里,等了三个小时的王鸥。
他甚至没能好好跟她说上五分钟话。
一种罕见的、近乎失误的情绪,在他精密如钟表的心绪里轻轻磕碰了一下。
他想起她最后离开时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和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我先走了”。
那不是一个艺人对他这位集团老板的客套,那是一个女人,对某个特定男人的、带着克制与失落的小心翼翼。
“高杰。”
他按通内部线路,声音因疲惫而沙哑,
“备车。去王鸥公寓。”
司机高杰没有多问一个字。
黑色的迈巴赫无声地滑入深夜的京都。
许昊坐在后座,看着窗外流光溢彩却又急速倒退的城市。
去看一个人,仅仅因为想起她等了很久,而他感到歉意。
王鸥从集团出来自己去吃了饭,又去看了《流浪地球》。
她回来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裹着,身上是柔软的米白色针织长袍。
拍完《风声》后,她推掉了所有应酬,只想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彻底放空,消化掉角色残留的冰冷,也消化掉白天在昊天大厦那场漫长等待所带来的、复杂难言的心绪。
《风声》里那些尔虞我诈、生死一线的片段还在脑子里闪回,而白天许昊在指挥中心里那种掌控着另一个更庞大、更真实的“战场”的模样,又叠加其上。
她觉得有些恍惚,分不清哪个世界更消耗心神。
或许都消耗,只是方式不同。
她正对着梳妆镜,无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发梢。
“叮咚——”
门铃在寂静中响起,清晰得不带一丝杂音。
王鸥动作一顿,有些疑惑。
这个时间,几乎不会有人来访。
她透过猫眼看去,走廊的光线下,站着一个她绝未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许昊。
他脱去了白天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衬衫,领口松开了第一颗扣子,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
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在走廊顶灯的映照下,显得比下午在办公室时柔和了许多。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手里似乎什么都没拿,只是等待着。
王鸥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手忙脚乱的用手指胡乱梳了两下微湿的头发,然后深吸一口气,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
带着夜晚凉意的空气与公寓内温暖馨香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门槛,却仿佛隔着一个下午的漫长等待和此刻汹涌而至的无言情绪。
“你……你怎么来了?”
王鸥的声音有点发紧,带着刚出浴后特有的微哑,听起来不像疑问,更像一句轻柔的叹息。
许昊看着她。
眼前的王鸥,与下午那个在办公室等待时衣着精致、神情略带幽怨的女人截然不同。
卸去了所有妆容和防备,湿发,素颜,家居服,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毫无攻击性的、柔软的洁净感里,眼睛因为惊讶而显得格外清亮。
这种毫不设防的真实,让他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某个角落悄然松弛下来。
“下午让你等了太久。”
他的声音也有些低哑,是长时间说话和决策后的痕迹,但语气很平和,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事情告一段落,想起来,就过来了。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当然没有!”
王鸥连忙侧身让开,
“快进来,外面凉。”
许昊迈步走进公寓。
公寓不大,但布置得极为雅致温馨,暖色调的灯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她常用的那种花果香调的沐浴露香气。
沙发上随意丢着一本翻开的电影杂志和一条薄毯,电视柜上摆着几张《风声》剧组的合影。
这里充满了“王鸥”生活的痕迹,是一个与他所处的、充满数据流和金属冷光的指挥中心完全相反的、富有体温的空间。
王鸥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跳依然很快。
她看着许昊略显疲惫地在她的小沙发上坐下。
“要喝点什么吗?水,或者……我这里有茶。”
她问,声音恢复了平静。
“水就好,谢谢。”
许昊说。
王鸥去厨房倒水,手指微微发颤。
她端着一杯温水回来,放在许昊面前的茶几上。
自己则在他侧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双腿并拢蜷起,像个等待老师说话的学生。
许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似乎驱散了些许疲惫。
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她还有些潮湿的发梢。
“头发没吹干,容易头疼。”
他说,语气是自然的关心,没有居高临下的命令感。
“啊,正要吹。”
王鸥下意识摸了摸头发。
短暂的沉默。
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种默契的缓冲,让高速运转的时间流速在这里骤然放缓。
“《风声》拍得很辛苦吧?”
许昊主动打破了沉默,话题回到了她身上。
“嗯,心理压力比较大,要一直绷着一根弦。”
王鸥点点头,提起工作,她放松了些,
“不过很过瘾,学到了很多东西。李宁玉这个角色……很难忘。”
许昊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偶尔点点头。
在这个完全属于她的、与他的商业帝国毫无关联的空间里,他罕见地只是一个倾听者。
王鸥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看着许昊安静聆听的侧脸,看着他眼底无法掩饰的倦色,下午在办公室感受到的那种庞大的、近乎令人窒息的压力感,又一次漫上心头,但这次混合了更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心疼。
“你……”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今天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SU7的订单,还有……”
“暂时告一段落。”
许昊轻轻呼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闭上眼揉了揉鼻梁,
“但明天太阳升起,新的问题又会堆满桌子。这就是现在的状态。”
他睁开眼,看向她,眼神深邃:
“所以下午,不是故意晾着你。是每一分钟,都被预支到了几个月之后。”
“我知道。”
王鸥轻声说,声音温柔而坚定,
“下午在等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看着那些人进进出出,听着里面的声音……我好像第一次真正‘看见’你在做的事情。那不是‘忙’,那是……在推动一个世界运转。”
她用了“推动一个世界”这个词,让许昊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
“没那么伟大。只是坐在火山口上,想办法不让它喷发,或者,至少让喷发指向该去的方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变得专注而认真,
“但我来找你,不是想谈这些。是想告诉你,下午让你空等,是我不对。你的时间同样宝贵,我不该因为它看起来‘不那么火烧眉毛’就理所当然地让它被占用。”
这句道歉,如此直接而郑重,完全出乎王鸥的意料。
她以为他深夜前来,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慰藉,或是上司对下属的例行关怀。
但他却为了一次等待,正式道歉。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和鼻腔。
下午那一点点委屈和幽怨,此刻被冲刷得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涨涨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动和酸楚。
“你别这么说……”
她声音哽了一下,迅速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
“是我没预约就突然跑去……打扰你工作了。”
“你来,从来不是打扰。”
许昊的声音很稳,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她心湖,激起千层浪。
王鸥抬起头,眼眶微红地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接,公寓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如鼓的心跳。
许昊忽然站起身。
王鸥的心跟着一提。
他却只是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拿起了她搭在沙发扶手上那条干燥的毛巾。
“转过去。”
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
王鸥愣住,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微微侧身。
下一秒,温热干燥的毛巾,带着他身上淡淡的、冷冽又沉稳的气息,轻柔地包裹住了她潮湿的发尾。
许昊的动作有些生疏,但极其耐心,用毛巾一点点吸吮着她发丝上的水分。
王鸥整个人僵住了,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敢动。
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头皮和发梢传来的、那轻柔擦拭的触感上。
他的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她的颈侧皮肤,带来一阵微弱的、却直击心脏的颤栗。
这不是调情,也不是狎昵。
这是一个疲惫不堪的男人,在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笨拙的方式,表达他的歉意和关心。
泪水终于毫无征兆地冲出了王鸥的眼眶,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悄无声息地砸在她家居服的衣襟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抽泣的声音。
她等了一个下午,没有等到答案。
却在深夜,等来了一个比任何言语答案都更清晰、更沉重的回应。
他温柔的亲手为她擦干头发。
这个认知,比“世界首富”、“商业帝国主宰”这些头衔,更让她真切地触摸到了“许昊”这个人。
那个藏在无数光环和责任之下,会疲惫,会记得,会为一次等待感到抱歉,会用如此沉默方式弥补的、真实的人。
毛巾的擦拭停了下来。
许昊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和沉默,将毛巾拿开,看到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沉默了几秒,没有问“为什么哭”,也没有安慰。
只是将毛巾放在一边,然后,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了她脸颊上的一滴泪珠。
他的指尖温热,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