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的市井,是观察西凉现状最好的窗口。
晏殊深谙此道,接连数日,都带着哑仆混迹于不同的茶馆、酒肆、米铺甚至城门口歇脚的石墩旁,听着、看着、问着。
这日午后,晏殊选了城西一家不起眼的老茶馆,挑了个靠墙的僻静位置。
茶馆里人声嘈杂,多是些走卒贩夫、闲散老兵,正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哑仆默默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两碟盐豆。
邻桌几个穿着旧号衣、面有风霜的老卒正围着炭盆,一边烤着火,一边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东边那几个庄子,又让二王子的人给抢了!粮食、牲口,连过冬的柴火都拉走了!”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兵啐了一口,恨声道。
“妈的,董琥那崽子,引着外来的狼啃自家地皮,比他爹差远了!”另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灌了口劣酒,“三王子这边怎么也没动静?就这么看着?”
“怎么没动静?”第三个年纪稍长的老兵压低声音,“前天楚先生不是调了一队骑兵往东边去了吗?说是巡逻,我看就是去盯着!现在咱们这边刚缓过点气,府库里那点家当,还得防着北边草原那些饿狼,哪能跟董琥那有靠山的硬拼?得忍着,攒着力气呢!”
“楚先生……唉,倒是个有主意的。前阵子整顿军械库,抓了好几个喝兵血、倒卖箭镞的耗子,直接砍了,大快人心!就是不知道,光靠他一个人,能不能撑起这摊子……”
几个老兵唉声叹气,话题又转到越来越冷的天气和越来越贵的粮价上。
晏殊不动声色地听着,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叩击。
董璋的困境很直观:内有大王子这个傀儡需要维系名义,外部有董琥这个勾结宇文卓的兄弟不断袭扰掣肘,自身实力有限,民生凋敝,军心士气也需提振。
那位楚怀城,似乎正在扮演一个关键的执行和整顿角色,但独木难支。
另一侧,几个似乎是往来行商的客人也在交谈。
“……这趟从北边来,路过燕王的地盘,好家伙,那关卡查得叫一个严!税也比往年高了足足两成!”一个商贩模样的中年人抱怨道。
“燕王?就是北边那个守着长城、盯着草原的?”同伴问。
“可不就是他!那地盘,论富庶比不上江南,论险峻比不上蜀地,但胜在兵精马壮,又卡着北地通往草原和咱们西凉的一条要道。这些年不声不响,倒是攒下不少家底。我看啊,这天下越来越乱,燕王迟早也得下场。”
“下场?他打谁?草原上的蛮子现在被北边那个李晨的红河谷据点搅得不安生,估计燕王能松口气。要我说,他要么南下掺和中原,要么……”那商人顿了顿,声音更低,“要么就往西瞅瞅咱们这边……西凉乱成这样,可是块肥肉,虽然有点硌牙。”
燕王?晏殊心中一动。
这个盘踞北境、扼守要冲的诸侯,在他的天下棋局评估中,一直属于存在感不强但根基扎实的一股势力。
如今听这商人一说,其地理位置和潜在动向,确实值得玩味。
又过了两日,晏殊甚至在一条背街巷子里,目睹了一起小规模的冲突。
几个疑似董琥那边渗透过来的探子(或者干脆就是兵痞)在勒索一个商贩,被闻讯赶来的、臂缠黑巾的巡逻队(楚怀城整顿后新设的?)迅速拿下,手段干脆利落。
周围百姓先是畏惧躲闪,见巡逻队占了上风,才有人小声叫好。
“这帮黑巾队的,倒是比以前的兵痞强点。”
“是楚先生立的规矩,说骚扰百姓者,重处。”
“但愿能长久吧……”
通过这许多细微的观察、零碎的对话,晏殊脑海中关于西凉的拼图逐渐完整清晰。
这日晚间,回到简陋的客栈房间,晏殊让哑仆研墨,在随身携带的、用油纸小心包裹的舆图空白处,写下了几行蝇头小楷。
“西凉危局,症结有三:
其一,内部分裂,兄弟阋墙,大义名分虽在董璋,然实力分散,消耗于内斗。
其二,外援不利,董琥引宇文卓为援,如抱薪救火,宇文卓自身难保,且名声狼藉,反损董琥根基。
其三,民生疲敝,财力不济,如无源之水,久必干涸。
董璋与楚怀城,欲整内部,稳民生,方向正确,然步履维艰,如负重攀崖。”
写到这里,晏殊停笔,目光投向舆图上西凉以北、长城沿线那片标注着“燕”字的区域,又看向西凉与晋州接壤处,那里如今可算李晨(潜龙)的势力影响范围。
沉思良久,晏殊再次提笔,墨迹淋漓,写下西凉破局的关键思考:
“西凉出路,在于‘突围’!困守此地,内耗外压,终是死局。必须向外开拓,寻找生路与盟友。
突围方向何在?
东面,乃宇文卓势力范围,董琥在前,强敌在后,不可取。
南面蜀地,已为李晨(潜龙)及其盟友掌控。李晨此人,雄才大略,志在天下,且与董璋有盟约,乃天然盟友,只可深交,不可为敌。借蜀地之商路粮秣,可缓西凉之急。
西面,乃高原苦寒之地,部族混杂,取之无益,反受其累。
唯有北面——”
晏殊的笔尖重重落在“燕”字上。
“燕王!此人据守北疆要冲,兵精粮足,暂未卷入中原及蜀地混战,乃一股独立强劲势力。其地与西凉北部接壤,且有共同防范草原之需。若能与之结盟,或至少使其保持中立,则西凉北顾之忧可解,甚至可借其力,东西夹击,彻底解决董琥这个内患!”
思路豁然开朗。但晏殊并未兴奋,反而更加冷静。他继续写道:
“然,打铁尚需自身硬!联燕、友李,皆为外援借势。欲行此策,首要之务,乃是董璋必须尽快整合西凉内部,至少需实质上统一三王子现有力量,压服或清除内部反对声音,凝聚人心,恢复部分生产,拥有一定的实力和谈判资本。否则,自身孱弱,何谈与虎谋皮(燕王)?又何谈与龙共舞(李晨)?无实力之盟约,不过空中楼阁。”
写完这些,晏殊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
窗外,金城的冬夜寒风呼啸,但这间陋室之中,一条或许能改变西凉乃至更广阔地域格局的战略脉络,已然在这位“白狐”的心中清晰成形。
“第一步,助董璋真正掌控西凉,积蓄力量。”
“第二步,北联燕王,稳住侧翼,解决董琥。第三步,南固与潜龙之盟,借其力以图发展。有此三步,西凉方可从这四战死地中挣脱而出,拥有逐鹿之资。”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让那位三王子董璋,还有他身边的楚怀城,接受并执行这条“先自强,后联外,向北突围”的方略了。
晏殊吹干墨迹,小心卷起舆图。他知道,自己在这金城的“观察”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时候,以一种不那么“偶然”的方式,接近那位楚先生,或者……那位三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