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迦楠和程锦带来的友谊暖流,持续滋养着我们的生活。与他们的交往,像是一剂强心针,让江予安的康复训练,尤其是水中训练,多了一份笃定和从容。
今天金天磊临时有事,泳池预约的时间却不想浪费。江予安看着我,眼神里有询问,也有跃跃欲试:“就我们两个,行吗?”
“当然行,”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做你的安全员兼技术指导——虽然技术可能差点意思。”
他笑了,那笑容轻松而明亮。
偌大的泳池里,只有我们两人。水波荡漾,阳光透过玻璃天顶,在水底投下晃动扭曲的光斑,像一池被打碎的液态金子。没有了教练和旁人,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这一池碧水,和水中的彼此。
经过这段时间的系统练习,江予安在水中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能僵硬漂浮的初学者。他的动作虽远谈不上标准流畅——双腿依旧无法提供推进力,拖曳身后,划水也带着因代偿而产生的独特节奏——但他已经能够依靠腰腹核心的驱动和双臂有力的交替划动,独立地、不太标准却坚定地游完半个泳池的距离。
我游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水花在他身后绽开,他的脊背因为用力而绷出清晰的肌肉线条,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每一次侧头换气,都能看到他紧抿的唇和专注的眼神。那是一种全神贯注、与自身条件和解后奋力向前的姿态,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终于,他修长的手指触到了对面的池壁。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就着惯性,让自己稳稳地靠在池边,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息着,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阳光下闪烁。
我立刻游过去,停在他身边。水波将我们轻轻推挤在一起,皮肤相贴的地方传来池水的微凉和彼此体温渗透的暖意。
在水中,所有的支撑都变得柔软,身体的接触也因此更加亲密无间,少了陆地上的界限感,多了一种全身心的包裹与依偎。
我伸手,替他拂开粘在额前的一缕湿发。他顺势伸出手臂,绕过我的后背,稳稳地搂住了我的腰,将我带得更近。水流在我们之间温柔地晃动,我们像两株相依的水草。
他的呼吸渐渐平复,目光却没有看我,而是望着泳池对面晃动的光影,仿佛穿透了水面,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半晌,他低声开口,声音因为水的阻隔和刚才的喘息,显得有些低沉朦胧,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月月,”他顿了顿,手臂微微收紧,“好像在水里……我才感觉,我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我明白他的意思。
在陆地上,轮椅是界限,台阶是障碍,旁人或明显或隐蔽的视线是无形的墙壁。每一步移动,每一次外出,都无可避免地提醒着他身体的不同。
而在水中,浮力抹平了这些差异。所有人都需要学习如何驾驭水流,所有人都依靠肢体的协调前进。
在这里,他的“不同”被水的包容性最大程度地消解了,他感受到的,是作为“一个游泳的人”的平等与自由。
我仰起头,看着他被水光映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那里有释然,有感慨,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重新触摸到“普通”的珍贵感。
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他沾着水珠的、微微发凉的脸颊,然后捧住他的脸,让他的目光与我牢牢对视。
“江予安,”我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听好了。你本来就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他睫毛颤了颤。
我继续道,语气放缓,浸满了蜜糖般的温柔与骄傲:“你有健全的思维,丰富的情感,坚定的意志,你爱我,也被我爱着。你是一名出色的律师,是我可靠的丈夫,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战友。”我的拇指抚过他微微发红的眼尾,“你只是……比较特别。你的特别在于,你比大多数人经历了更艰难的考验,却依然选择奋力向前;你的特别在于,你让我看到了爱最坚韧的模样;你的特别在于,即使坐在轮椅上,你的灵魂也始终站立着,从未低头。”
水波轻轻摇晃着我们,阳光碎金般洒落。我的话语像温暖的水流,试图包裹他内心深处那道关于“不同”的隐痛。
他深深地望着我,眼底有激烈翻涌的情绪,像是星河流转,最终沉淀为一片深邃而宁静的、只映着我倒影的湖泊。
他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住了我,将额头轻轻抵上我的额头。我们鼻尖相触,呼吸在咫尺之间交融,带着池水微腥而清新的气息。
在这一方寂静的水中世界里,我们紧紧相拥。水托举着我们的身体,也仿佛托举着那些难以言说的沉重。这里没有“残疾”与“健全”的标签,只有两个相爱的人,在浮力赋予的短暂平等中,进行着灵魂最深切的对话与抚慰。
水中训练带来的,早已超越肌肉力量的增强或神经信号的刺激。它成了一场灵魂的疗愈。在这里,他重建的不仅是身体的机能,更是被现实一次次冲刷后,关于自我价值与“正常”定义的自信。
而我能参与的,就是在这片水光潋滟中,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你的特别,是我宇宙中最耀眼的星辰,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独一无二、完整无缺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