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尽,许昌城迎来了这一年的初雪。
伏寿立在长秋宫的飞檐下,一阵寒风卷着几片雪花扑上她的脸颊。
她微微一顿,还是抬步迈出了宫门。
庭院的景象让她有些怔忡。
不过一夜之间,那些曾经繁盛的梧桐,叶子几乎落尽,萧索而空茫。
寒风掠过殿宇楼阁,发出低沉的呜咽,更添了几分寂寥。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锦袍,但风依旧能寻着缝隙钻入,让她感到阵阵寒意。
“皇后...”一名小宫女顶着把纸伞,帮伏寿遮住了纷纷落雪,还踮起脚尖抬手轻轻拍去她肩头和发间的残雪,一边说道:
“...陛下在温室殿,让你过去见他。”
“嗯?”伏寿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几分疑惑:“皇上找我何事?”
“奴婢不清楚,”宫女帮伏寿清完雪,微微仰头望着她道:“但伏国丈也在,陛下似乎挺高兴,其他的...奴婢就不知情了。”
伏寿闻言,摇头一笑,嘴角虽然扬起,却带着几分苦涩。
皇帝高兴...那就有些不妙了。
每次他一高兴,总有人要倒霉,上次的衣带诏,他看到这么多臣子还是心系汉室时,也是高兴得难以掩饰,随后便是...董家被诛。
她很是不解,董承没死多久吧,天子又急着给曹孟德递刀子?
低调一些不好吗?
曹操能砍了懂国丈,就能剁了伏国丈。
董贵人身怀龙子都没能保住性命,皇帝他们...是怎么确定...今日之事不会泄露?
但伏家和她这个皇后荣辱一体,即便伏寿再不乐意,也只能接过纸伞,迈步走出宫殿,看看那翁婿二人又要作什么死...
“皇后等等我!”宫女跑了上去,眯眯笑着又接过雨伞,讨好着说道:“...撑伞这种粗活,还是奴婢来吧。”
随后抬起双手,高高举着纸伞,才够得着伏寿那纤细的身高。
两人紧挨着肩膀踏雪而行,有说有笑,模样很是亲昵。
若在往日,这场景要是被深宫老嬷撞见,怕是会招来一番苛责,即便伏寿是皇后也会招来非议。
但此刻汉廷正值风雨飘摇,宫中用度一减再减,别说养老嬷了,就连宫女都遣散许多,留下的还不一定能吃饱。
都说温饱方知廉耻,穷困没得礼仪,此时的皇宫便是这种情况。
反正忠于汉廷的官员也被杀得差不多了,礼仪做得再标准也没人欣赏,伏寿失去了监督,在仪态上也就彻底放飞自我,学起了某个女子的洒脱性格...
因此,伏寿还搂着宫女的肩膀,感受着对方身上的几丝暖意,动作熟练,显然早就习惯了。
她抬眸看向伞外的落落纷雪,微笑道:“阿照,你不会是...舍不得这把伞吧?怕我带走之后忘记带回来?”
那小宫女,正是昔日偷拿吕嬛七星剑的郭照,只见她露出打着哈哈,却又不愿承认的模样辩解道:
“皇后说笑了,奴婢的东西,就是皇后的东西,岂会舍不得!奴婢只是觉得,皇后出门不能一点排场都没有。”
“就你嘴甜,”伏寿微微抬眸,却暗自叹息。
现在皇家哪有排场可言,听说民间百姓多有饥者。那是被阀门搜刮给军队打仗了,这乱世,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这一抬眼,便透过紧凑有致的伞骨,看到了伞面上绘着一副精美的画像——双凤戏珠。
不用猜都知道,这东西来自长安。
自从吕嬛入主关中之后,便接连送来一件件新奇物品。
大到减震车厢,小到肥皂、火折子,可以说一件比一件古怪,却对日常生活改善良多。
谁都能想到用纸代替厕筹,可谁也不能将草纸卖得如此便宜,让人用了一次之后就难以戒掉。
这便是由奢入俭难了,真不知该夸玲绮有心,还是要怪她坏了别人的道心。
就连曹孟德都经常过来打秋风。
还好他还算要点大汉丞相的脸面,并没有全部拿走,不然这把伞只怕也是留不住...
两人走上温室殿台阶,伏寿伸手拍去肩头浮雪,一边说道:“去忙吧,不用过来接我了,待会我把陛下那把伞顺走便是,省得你老是一副抠抠搜搜的样子。”
“奴婢告退!”郭照满脸欢喜,撑着纸伞就踏上返程路途,似乎连踩雪的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伏寿看着她的身形逐渐消隐在纷飞雪中,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除了暗暗羡慕少女的无忧无虑之外,更多的则是疲惫。
一想起等会就要面对的事,她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无力感...
‘吱呀~~’
书房门开了,一道人影迎了出来,声音随之而来:“皇后...既然到了,为何不进来,反而站在外面吹风?若是着凉了,那该如何是好!”
话语中带着几分责怪的语调,却又不失关切,伏寿不回头也知是谁。
她转过身微微曲腿,欠身行礼道;“见过陛下,妾身也才刚来,不妨事的。”
“那便好,”刘协微微一笑,便携着伏寿的手,将她迎进殿内。
刚一进去,便感到阵阵暖意,显然里面铺设了地暖。
“参见皇后!”伏国丈见状,赶紧起身离席,在女儿身前俯身行礼。
“父亲免礼。”伏寿抬手虚扶,脸色带了几分审视与凝重:“父亲来此,可有告知曹丞相?”
这话一出,场面立刻变得怪异而寂静。
刘协面露不喜,却也没说什么,顾自走上主席之位,拉扯着袍服跪坐下来。
伏完微微抬眸,点了点头:“自然有。日前长安特使去了一趟伏府,还送来一包茶叶,老臣便将一半茶叶带给了曹丞相,也表明了要将剩下的茶叶送进宫的事,曹丞相并无异议。”
这便是曹孟德的规矩——只要是长安的货,见面留一半,就当是交税了。
伏寿听完不由舒了一口气,招呼着父亲入座,自己也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三人坐定之后,她便开口问道:“不知陛下召来臣妾,所为何事?”
刘协等宫人上完茶点,退出殿门关上门板之后,开口问道:“听闻皇后和吕玲绮曾经义结金兰,是否属实?”
这个问题让伏寿始料未及。
她还以为天子私下聚会,定会再次号召天下人诛灭曹贼,至少也是商议如何联络忠于汉室之人,没成想竟问起了女子间的事情...
伏寿疑惑着点了点头:“没错!当时臣妾与玲绮很投缘,便结为异姓姐妹。”
“如此甚好!”刘协满意地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案几上的青铜镇纸,眼神却陡然沉了下来,“皇后可知,你这位义妹的先祖,并非寻常边地武人?”
伏寿心头一跳,隐约察觉到不对:“陛下此言何意?玲绮乃吕布之女,温侯出身五原郡吕氏,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她感到莫名其妙,如果吕氏不是边关武夫,岂会被中原诸侯看不起?
“天下皆知?”刘协冷笑一声,转头看向伏完,“伏公,把那东西拿给皇后看看。”
伏完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简牍,双手递到伏寿面前。
简牍边缘磨损严重,墨迹却依旧清晰,开篇便写着“吕氏宗谱”。
伏寿顺着文字看去,越看心头越惊——简牍中竟记载,吕布的先祖乃是西汉开国功臣吕泽,而吕泽正是高后吕雉的亲兄长!宗谱末尾还特意标注:“吕氏一脉,承高后遗志,待时而动,复振门楣。”
“这...这是真的?”
伏寿手指微微颤抖,她虽久居深宫,却也熟知汉史,吕雉临朝称制、大封诸吕的往事,乃是刘氏皇族的禁忌之痛。
而且那吕泽可是个骁勇善战的人物,爵位全靠军功,而非外戚身份。
难怪那吕奉先像是打不死的小强,在诸侯之间蹦踏多年却安然无事,或许身上得到了吕家的传承....
她想到这,唇角微微勾起,脑海里不由浮现起某人从梁上掉进浴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