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刘协没有留意到她的失态,依旧侃侃而谈:“重要的是,天下人信不信。”
他晃了晃手上的另一卷竹简:“除此之外,朕手上还有另一卷‘吕氏族谱’,上面说吕布乃是鲁元公主遗脉。”
伏寿猛然回神,对上刘协那双藏着算计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脸色骤变:
“陛下莫非想利用此事,让两吕合二为一?玲绮她绝非吕雉之流,她占据关中后,从未有过谋逆之举,反而送来诸多好物,接济宫中...”
她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吕泽,什么吕雉,全都是借口。
只要天子愿意,说是吕不韦的后裔都行。
“接济宫中?”刘协自嘲地笑了:
“皇后怎知,这不是她效仿吕雉笼络人心的手段?吕雉未临朝时,不也以贤德闻名?吕玲绮占据关中沃土,手握西凉铁骑,如今吞并凉州在即,隐约有做大之势,若不稍加制衡,只怕又是与曹贼一样的佞臣。”
伏完在一旁补充道:“皇后,陛下所言非虚。日前长安特使来访时,老臣曾旁敲侧击询问吕氏渊源,那特使言语间竟对高后吕雉推崇备至,还说‘吕氏当兴,非人力可挡’。老臣暗中派人打探,关中民间已开始流传‘吕火复燃,汉鼎易主’的谶语——这分明是吕玲绮在为篡汉铺路!”
伏寿沉默了。
她想起与吕玲绮结拜时的场景。
自己当时为了在宫外寻求一个强援,心中充满算计。
而玲绮却是一脸阳光,且英姿飒爽。言谈间满是对乱世的悲悯,实在不像有篡逆之心。
可父亲的话、案上的宗谱、关中的谶语,又让她不得不心生忌惮。
更让她不安的是,刘协眼中那股孤注一掷的疯狂——董承之事后,这位天子早已没了退路。
“陛下想让臣妾做什么?”伏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态。
她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没有选择。
没准曹操还更高兴,因为他也对日益壮大的关中集团心生忌惮,正好号召天下人共讨之...
刘协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语气缓和了些许:“皇后与吕玲绮义结金兰,身份正当合适。你只需在适当的时机,‘无意间’透露出吕玲绮的先祖身份——无需添油加醋,点到即止便可。蒙眬的谣言,才会让人心生想象。”
“为何是臣妾?”伏寿不解。
“因为只有你说的话,曹操才会采用,天下人也会信。”刘协解释道:
“你是大汉皇后,与吕玲绮有姐妹之谊,你的话看似‘无心之失’,实则最具杀伤力。曹操本就忌惮关中势力,若得知吕玲绮是吕雉后裔,必会认定她有篡汉之心,到时候他定会举兵讨伐关中——这正是我们要的。”
伏寿心头一寒:“陛下是想让吕曹两家两败俱伤?可一旦开战,关中百姓又要流离失所,汉室江山更是雪上加霜...”
“两败俱伤,总比一潭死水好!”刘协猛地拍案而起,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
“皇后以为曹孟德狼子野心,吕家便是什么良善之辈?”
刘协语气里满是偏执的锐利:“曹孟德挟朕以令诸侯,杀董承、诛贵妃,其狠辣朕早已知晓;可吕玲绮占据关中、窥伺凉州,手握重兵却对朕虚与委蛇,与曹孟德不过是一丘之貉!”
他眼神阴沉,指尖死死攥着案边的锦缎,一字一顿道:
“皇权御下,从无温情可言——凡是手握兵权者,皆是潜在逆贼!朕亲封吕氏父女官职,不过是缓兵之计,让他们暂且放下戒心。此刻他们羽翼已然丰满,正是用来对抗曹贼之时。”
伏寿听得心头一堵,忍不住摇头苦笑,眼底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恼怒。
她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凉州是个穷州,吕布即便占了十个凉州,还不如袁绍一个冀州来得富裕。
任陛下说的天花乱坠,伏寿也知道,天子只不过是想捏软柿子——算计不过曹操,难道还算计不过吕布?
可吕氏父女还没来得及真正壮大,甚至没露出半分反迹,他就急着将其推到曹操对立面,盘算着“收割”这颗还未成熟的棋子。
这般急功近利、毫无容人之量,哪里有半分人君该有的隐忍与格局?
不过是个被傀儡生涯逼得心态扭曲的可怜人,只想着用最急躁的手段搅乱棋局,却忘了凡事欲速则不达,这般操切行事,反倒可能引火烧身。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失望,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的锦缎,只觉得殿内的地暖再暖,也驱不散心头的寒凉。
刘协见她沉默不言,便叹了一口气,起身走了下来,放缓语气,握住伏寿的手,眼神中带着恳求:
“只有让他们打起来,刘备、刘璋这些刘姓皇族才会被迫站队。他们占据荆州、益州,手握重兵,却一直坐山观虎斗。朕以天子之名号召他们讨伐‘吕逆’,他们不得不从。到时候,朕便可借机收回兵权,联合宗室之力,先灭曹贼,再诛吕布,定能重振汉室!”
天子这番谋划,倒也似模似样,但伏寿听了却觉得颇为辣耳。
要不是她最近研读古今战例,或许会被天子的这番话给忽悠了。
——战场态势,瞬息万变,比拼的不止是实力,还有谋略与地利人心。
影响成败的因素太多了,一个合格的统帅,足以决定战场上的输赢。
然而刘协,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甚至谈不上称职。
就连董贵人被曹军拖出去缢死时,他都不敢上前阻拦,只会流泪目送。
要知道,当时董贵人的肚子里,可是怀着陛下的孩子...
伏完见女儿沉默不语,也开口劝道:
“皇后,伏家与汉室荣辱与共。董承之事已是前车之鉴,若不趁此时机搅乱局势,待曹操或吕玲绮一统北方,伏家必遭灭顶之灾。你与吕玲绮的姐妹情分,在江山社稷面前,只能暂且搁置。”
伏寿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吕玲绮的笑脸,闪过宫中那些来自长安的新奇物件,闪过曹操的狠辣、刘协的无能、伏家的安危。
她知道这个计划风险极大,不管成败,她都会背上“构陷姐妹”的骂名。
可若不照做,汉室或许真的会在一潭死水中走向覆灭。
许久,她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陛下要臣妾何时动手?”
刘协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不急。待吕玲绮拿下凉州的消息传到许昌,曹操必会更加忌惮。届时,卞夫人会设宴邀请你入府赴宴,你只需在宴会上,当着众夫人的面,‘无意间’提及此事便可。”
伏寿点了点头,心中却五味杂陈。
她知道,从她答应的那一刻起,她与吕玲绮的姐妹情分,便已走到了尽头。
而这乱世的棋局,也将因她这“无心之失”,彻底变得混乱不堪。
刘协看着她落寞的神情,心中也有一丝不忍,但很快被夺权的执念压下。
他转身看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喃喃道:“雪下得越大越好。这许昌城,这天下,是该好好洗一洗了...”
伏寿最终还是顺走了皇帝的纸伞,因为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皇帝在老丈人面前,怎能小气?便将雕花精美的纸伞送给了她。
只不过,皇帝的恩赐,好似很烫手。
伏寿撑着伞,没入雪中,并不觉得寒冷,反而觉得伞柄变得烫手,要不是身后的眼睛盯着,她都要扔掉这把伞,然后再踩上几脚...
她连怎么回到寝宫的都忘记了,只觉得走得浑浑噩噩,脑子里总是不时跳出某个洋溢阳光笑容的女孩,还有那个被逼着写下‘投名状’的男人...
事情不该如此!
吕氏父女何曾作恶?怎能被利用至此?
吕布虽恶名远播,可他所揍之人,可有无辜?
哪一个被他打杀之人,不是汉室之敌?
就连被世人推崇备至的刘玄德,此刻也是割据一地,这与刘表有何不同?
这一连多问下来,伏寿也闹不明白了,到底谁忠谁奸。
吕氏好歹经常进贡,作为诸侯,的确做到了臣子本分,而且还替汉廷安抚氐羌、攻略匈奴。
这种乱世能臣,天子说废就废,真以为忠臣是韭菜,割完一茬还能再长?
“阿照!”
“来啦~~”郭照放下叠好的衣物,转身出了房门,正好遇见魂不守舍的伏寿:
“皇后...发生何事了?为何如此神态?”
“无事,”伏寿强撑笑颜,摸了摸还没长高的小郭照:“你收拾一下行装,准备去一趟长安。”
“长安?”郭照抬头,对上满眼‘慈祥’的皇后,疑惑道:“好端端的,为何让奴婢去长安?”
“去读书!”伏寿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已经帮你办好了入学手续,你去了长安之后,便能拎包入住。”
“啊?还要住下吗?”郭照对去长安没有抵触,她早就想去那里看看了,可以公费游学,正是求之不得,但她实在放心不下皇后。
她露出几分不舍:“我走了之后,皇后身边可就没有知冷暖的奴婢了。”
“傻丫头,放心吧!”伏寿将她拉近一些,理了理发鬓,笑着说道:“这世上,缺了谁都照样转。”
即便是皇帝这个天下间最重要的角色,也不见得有多重要...
她眸光深邃,嘴角微扬:“顺便帮我带一封信给学院祭酒,华山那么大,不能让明月宫的人全占了,咱们玉女宫,也该占一占山头了...”
她轻声自语着,郭照却眸光大亮:“奴婢听闻,华山上有一山峰,就叫玉女峰,皇后何不把那里定为总舵所在!”
伏寿伸出手指轻轻点了她的额头:“就你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