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番司设立的风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宁州宗教界激起层层波澜。数日内,各地寺庙道观暗通声气,递往味县的陈情、申诉乃至隐含机锋的“劝谏”文书络绎不绝。其中,坐镇滇池西山、香火鼎盛、田产广布的崇圣寺态度尤为暧昧强硬。
“殿下,崇圣寺主持慧明禅师遣使送来《陈情表》,言寺庙田产皆为历代信众所捐‘供养田’,乃‘福田’‘功德田’,清丈核田已是不敬,若再征税,恐伤天下信徒之心,动摇佛法根本。”玄玑先生手捧绢书,面色凝重。
周景昭接过绢书,扫了几眼,淡然一笑:“好大一顶帽子。‘动摇佛法根本’?本王倒要问问,这‘佛法根本’,是清修向善,还是广置田产、蓄养僧众、不纳皇粮?”
谢长歌捻须道:“殿下,崇圣寺乃南中古刹,慧明禅师在僧俗两界威望甚高,门下弟子信众遍布各郡。若处理不当,恐生事端。”
玄玑先生沉吟:“然其寺田数万亩,佃户数千,僧众逾千,俨然一方豪强。若放任不理,则清丈大政必受阻挠,理番司形同虚设。”
周景昭将绢书置于案上,目光沉静:“既如此,本王便亲往崇圣寺,会一会这位慧明禅师。谢先生、玄玑先生随行。另,请青崖子道长同往。再传召通政司、学政司精通佛典儒经者数人,法司熟稔律令者二人,并邀几位德高望重的乡绅、百姓代表同行。天策府狄昭点选精锐百人随扈。三日后启程。”
“殿下,亲赴寺中,是否……”陆望秋有些顾虑。
“无妨。”周景昭摆手,“本王以礼往,以理辩。邀道长、乡绅、百姓同往,正为示以公心。若其敢行不轨,狄昭在侧,何惧之有?再者,亲临其地,方知其虚实。”
三日后,西山脚下。
崇圣寺殿宇重重,古木参天。得知宁王亲临,寺中钟鸣九响,全寺僧众身着袈裟,在山门下列队相迎。主持慧明禅师身着金线袈裟,手持九环锡杖,率八大首座,肃立阶前。他年约六旬,面容清癯,气度沉凝。
“阿弥陀佛。老衲慧明,率阖寺僧众,恭迎宁王殿下法驾。”慧明合十为礼,声音平和。目光扫过周景昭身后众人,在青崖子道长的道袍上略作停留,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周景昭拱手还礼:“有劳大师远迎。冒昧来访,叨扰清静,还望见谅。本王今日携师长、臣属及乡邻父老同来,一为瞻仰宝刹,二为请教佛法,三为共商地方善治。”
“殿下言重,诸位施主,请——”慧明侧身引路。
一行人穿过重重殿宇,来到幽静的方丈院。院内古柏苍翠,石桌洁净。分宾主落座,除了周景昭一行,还有三位受邀而来的地方耆老、两位乡绅代表,以及三位曾受寺庙“庇护”却苦于租税沉重的佃户代表。小沙弥奉上清茶。
寒暄已毕,周景昭开门见山:“大师,日前政务院颁行新政,旨在厘清田亩,平均税赋,使耕者有其田,税赋有所出。闻贵寺颇有疑虑,本王今日特携众前来,愿闻高见,共寻两全之法。”
慧明禅师垂目道:“阿弥陀佛。殿下新政,老衲本不敢妄议。然佛门净地,乃方外修行之所。寺中田产,皆为十方信众发心所捐‘供养田’,供佛、法、僧三宝之用,滋养修行,广种福田。此乃信众功德,亦是佛法在世间的依托。若强行清丈、课税,恐伤信众虔敬之心,亦有违前朝旧例。且我佛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田产资财,不过外物皮相,殿下又何必执着于此‘有’相,扰我清净?”
周景昭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大师所言,深具禅机。本王有一问请教:既然‘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那这‘供养田’、‘功德田’,是有为法,还是无为法?”
慧明一怔,旋即道:“田产资财,自然是有为法。”
“既是‘有为法’,便是‘如梦幻泡影’,是‘空’。”周景昭目光湛然,“既然本是‘空’,大师与贵寺僧众,又何必执着于这‘空’相之多寡、是否被清丈、是否需纳粮呢?执着于‘空’,岂非更落了下乘?《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大师着相了。”
“这……”慧明一时语塞。他未料周景昭对佛经如此熟稔,以“空”破“空”,反将一军。
旁听的青崖子道长抚须微微颔首。乡绅百姓代表则面面相觑,虽不全懂,但觉宁王所言似乎极有道理。
周景昭趁势又道:“本王再问大师:佛法云‘众生平等’,‘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敢问大师,寺中僧众,是众生否?”
“自然是。”
“那寺外百姓,是众生否?”
“……亦是。”
“既是平等众生,为何寺中僧众可受‘供养田’滋养,不事生产,不纳赋税;而寺外百姓,却要终日劳作,缴纳粮税,以奉养国家、供养僧众?此‘平等’何在?《梵网经》有云:‘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百姓皆是僧众父母,父母终日劳作,供养子女,子女却可安坐受供,不事生产,不担其责,此乃孝道?此乃慈悲?”
周景昭语气平和,却字字锥心:“大师言‘供养田’乃信众功德。本王请问,信众供奉,出自虔诚,自是功德。然寺庙受此供奉,是用于弘扬佛法、济世度人,还是用于兼并土地、蓄养仆役、放贷取利?本王闻,贵寺有田数万亩,佃户数千,年收租粮逾万石。更有甚者,以田地抵押,放贷于民。此等行径,是‘广种福田’,还是与民争利?是‘滋养修行’,还是滋长贪嗔?”
慧明禅师脸色微变,他身后几位首座面现怒容。一位乡绅代表忍不住低声对身边人道:“王爷说得在理啊,我家就有十亩好田,因欠了寺里印子钱,利滚利,如今都快成庙产了……”
“殿下此言,未免以偏概全!”一位面红耳赤的知客僧出声,“我寺广施粥米,修缮道路,教化百姓,岂是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