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化不开,怡红院里更是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更漏单调的滴答声。
我却如同坐在针毡上,方才那婆子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碴子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小花枝巷那边,琏二爷竟真的往西院去了!他去做什么?难道真要撕破脸皮?
我不敢深想,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要挣脱出腔子。
且说那小花枝巷西院之内,本是贾珍与尤三姐吃酒取乐的逍遥窟,暖灯昏烛,笑语狎昵,正到浓处。
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响,贾琏竟推门走了进来!
他脸上堆着一种极不自然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对着炕上衣衫不整的贾珍拱了拱手,道:“大哥在这里逍遥快活,兄弟特来请安了。”
这话听着恭敬,在那等情境下,却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难堪。
贾珍万没想到他会直接闯进来,一时间羞窘交加,满面通红,竟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只得慌慌张张地起身让座,场面尴尬至极。
贾琏却不等他开口,忙抢上一步,按住他,脸上笑容愈发夸张,语气也带着刻意的亲热与豁达:“哎哟,我的好大哥!您这又是何必作出这等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何等亲密无间,如何样来!大哥为了我的事,前前后后操心费力,兄弟我便是粉身碎骨,也感激不尽。今日大哥若因此多心,岂不是让兄弟我无地自容,心中何安?”
他扫了一眼旁边冷着脸、眼神如刀子般剜着他的尤三姐,又转向贾珍,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几分表演的激动:“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待我如同往日一般才好!若是大哥心里存了芥蒂,那兄弟我……我宁可绝了后,也再不敢踏进此处半步了!” 说着,他竟作势要跪下。
这一下,可真把贾珍唬住了。
他虽知贾琏此话不尽不实,但这般做小伏低、指天誓日的姿态,反倒让他不好发作,连忙伸手搀住,口中只得含糊应承:“好兄弟,快别如此!你……你既这般说,哥哥我无有不领命的,一切依你,依你便是!”
贾琏见稳住了贾珍,心中暗松半口气,立刻又换上笑脸,忙不迭地命跟来的小丫头:“看酒来!我要和大哥好好吃两杯!”
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大度”与“亲密”,竟又伸手去拉站在炕沿、面罩寒霜的尤三姐,涎着脸笑道:“三妹妹,你也过来,陪你小叔子我吃一杯!”
贾珍被他这番连消带打弄得晕头转向,也只得顺着台阶下,强笑道:“老二,到底是你!懂事!哥哥我……我干了这杯!”说罢,端起酒杯,一扬脖子灌了下去,那酒却不知是何滋味。
然而,他们低估了尤三姐。
只见尤三姐“嗤”的一声冷笑,不仅没接贾琏递来的酒杯,反而一抬腿,直接站到了炕上,居高临下,用手指点着贾琏,那目光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子:“琏二爷!你也不用在这里跟我花马吊嘴、耍贫卖乖!‘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你心里那点龌龊算盘,我看得清清楚楚!‘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何必非要撕撸开来,弄得都没脸!”
她声音清亮,字字如冰珠砸地:“你别是油蒙了心,打错了主意!打量我们不知道你们府里那些脏的臭的?你以为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就能把我们姐儿两个当粉头取乐?做梦!”
她越说越气,胸脯起伏,“我也知道,你家里那个阎王老婆王熙凤,不是个好缠的!如今你们偷偷摸摸,把我姐姐骗了来做什么二房,就是那‘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可我告诉你们,我不怕!我正要去会会那个凤奶奶呢!倒要瞧瞧她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怎样!”
她猛地一拍炕桌,震得杯盘乱响:“若大家都客客气气,彼此留着体面,那便罢了!倘若有一星半点叫我们过不去的——”
她死死盯住贾琏和贾珍,一字一顿道,“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都给掏了出来!再和那个泼妇拚了这条命!你们且去打听打听,你尤三姑奶奶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这一番话,如同疾风骤雨,又似雷霆霹雳,将贾琏和贾珍这两个风月场中耍惯了的纨绔,彻底震住了!
贾琏那点酒意瞬间吓醒,脸色煞白。贾珍更是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这尤三姐竟是这般刚烈泼辣、无所顾忌的角色,与她姐姐的柔顺温婉截然不同!
“喝酒?”尤三姐冷哼一声,自己绰起酒壶,满满斟了一大杯,仰头就先喝了半杯,然后猛地搂过贾琏的脖子,不由分说,将剩下的半杯就往他嘴里灌,动作粗野放肆,口中还道:“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现在,咱们来‘亲香亲香’!”
贾琏被她勒得喘不过气,酒水顺着嘴角往下流,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大度”模样?
尤三姐却还不罢休,对着外面一叠声地高喊:“去!把我姐姐也请过来!要乐,咱们四个就一处乐!俗话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亲兄弟,咱们是亲姊妹,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管一起上来乐!”
外面的尤二姐早已听得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哪里肯进来?贾珍见势不妙,瞅个空子就想溜走,尤三姐眼尖,哪里肯放?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又是一阵夹枪带棒的嘲骂。
贾珍此时真是悔青了肠子,他本以为尤三姐不过是个有些脾气的年轻女子,不承想竟是这等“无耻老辣”、敢把天捅个窟窿的性子。
被她这般一闹,他与贾琏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和默契,被撕扯得粉碎,反倒不好再像从前那般肆意轻薄了。
烛光摇曳下,但见尤三姐松松地挽着头发,身上的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出里面葱绿色的抹胸,一痕雪白的胸脯若隐若现;底下系着绿裤,穿着红鞋,一双小脚或是互相敲击,或是紧紧并拢,没有半刻安分;耳朵上那对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如同打秋千般晃荡不休。
灯光映照着她笼着翠雾的柳眉,点着丹砂的檀口,那是一种带着毁灭气息的、惊心动魄的艳烈。
那尤三姐,像一团不顾一切燃烧的烈火,不仅要烧毁她自己,也要将这污浊不堪的“安乐窝”,连同里面所有的虚伪与龌龊,一并焚为灰烬!
这府外的“金屋”,怕是要从内部,先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