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有个事儿得麻烦您一下。”
方源手里拿着半块吐司,看向一早被请过来喝早茶的二叔方智。
“我属意在九龙或者港岛一代跟雪茹姐合作开一家成衣厂。现在缺个懂行、能管事儿的副手做‘大管家’。”
说着看了一眼右手方位正优雅地切着煎蛋的陈雪茹:
“雪茹姐虽然精明,但毕竟刚来香江,对这边的工价、行规、还有那些乌七八糟的潜规则都不熟。
我们需要一个‘本地通’,帮忙把把关。”
方智闻言,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杯。他是个典型的旧派绅士,即使在家里吃早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马甲。
沉吟了片刻,眉头微皱,似乎在脑海里搜索着合适的人选。
“人选……倒是有这么一个。”
“叫唐朝华。圣约翰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以前在上海滩,那也是大丰纱厂的少东家,风光过的。”
“可惜啊……”方智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时运不济。来了香江后,心气儿高,想自己单干,结果赔了个底掉。现在嘛……在九龙那边一家纺织厂当车间主任,郁郁不得志。”
“这人本事是有的,对纺织、印染、制衣这套流程那是门儿清。
就是……脾气太臭,傲得很。毕竟人家早年也是风光过得,所以一直混不开。
你这个成衣厂打算开多大规模的?要是那种几十个人一两台机器的作坊,我就不推荐了,估计他看不上。”
方智有点摸不清自己这个大侄子的家底,按理说大方当年分家没分到多少家底,国内后来又搞什么公私合营,就算方源来香江之前把手里的股份、店铺全都找人接手了,也换不了几个子儿才对。
可看他这手笔又不像,光是一个跟娄家合作的船运公司,哪怕把方家二房、三房在香江的所有产业变卖了也弄不出来啊。
更何况还有新界那边建设的热火朝天的食品公司,私下里方家两兄弟琢么着,该不会自家老大这个独苗是入了红方,成为哪个国内大佬的白手套了吧。
等他跟娄晓月结婚的消息传回来,又觉得不像,毕竟联姻、招赘然后生个儿子放在国内,才是古往今来权贵高层放心上门女婿外出主事的一般手段。
想不通后,方智索性不想了,左右自己是他亲二叔,一成的干股分红人家说送就送了,总不至于害了自己。
香江的法律又不兴株连那一套,管他红方、蓝方的。
“傲气?”
方源眼睛一亮,兴趣更浓了。
“傲气好啊。有本事的人才有资格傲气。没本事的,那叫矫情。”
于是当即拍板:
“二叔,麻烦您帮我约一下。就在九龙,找个地道的上海馆子,我亲自见见他。”
……
隔天中午,九龙,弥敦道旁的一条小巷子里。
“老正兴”菜馆。
这是一家不起眼的老店,门口挂着褪色的幌子,但里面却坐满了操着吴侬软语的食客。空气中弥漫着响油鳝糊和红烧肉的浓油赤酱味儿,那是独属于上海人的乡愁。
方源带着陈雪茹和方智,坐在二楼的一个雅座里。
没过多久,楼梯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了上来。
一身明显有些年头的灰色西装,袖口和领口都磨得有些发白了,但熨烫得极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头发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
脚上的皮鞋虽然旧,却擦得锃亮。
这就是唐朝华。
哪怕落魄至此,他身上那股子旧上海“老克勒”的体面和矜持,依然没有丢。
“方先生,幸会。”
唐朝华走到桌前,微微欠身,礼数周全,但不卑不亢。
他的目光在方源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扫过,又看了看旁边艳光四射的陈雪茹,眼底深处,不可避免地闪过了一丝轻视和失望。
一个还没长毛的富家少爷,带着一个只有脸蛋的漂亮女人。
这能成什么事?
怕不是又拿着家里的钱出来过家家吧?
落座后,方源没有在意他的冷淡,笑着给他倒了杯茶。
“唐先生,听说您是行家。我这新开了家成衣公司,想请您出山,当个副总,给我的女人把把关。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这年头女人在外行商,没有靠山是做不成事的,这是二人出门前商量好的口径。
不过唐朝华显然是误会了,以为陈雪茹是方源养在外头的姨太太,这是给她置办产业来了。
那能有多大投资?
“方少爷,承蒙看得起。不过……恕我直言。”
“成衣厂不是过家家。几百个女工,几十道工序,面料、辅料、样板、裁剪、缝纫、熨烫……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出来的就是次品,就是赔钱货。”
“这管理起来,比带兵打仗还难。”
他瞥了一眼陈雪茹,语气里带着几分刺儿:
“您身边的这位女士虽然看着精明,但管工厂和开铺子,那是两码事。
您要是真有心,还不如在油尖旺或者中环、铜锣湾这些地方给太太买几间铺子,光是租金就够她的头面脂粉钱了,何必把钞票往水里扔呢。”
“哟,唐先生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陈雪茹是什么人?那是在四九城跟徐慧珍斗了半辈子的主儿,哪受得了这个气?
她当即冷笑一声,从包里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面料小样,“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唐先生既然是行家,那您给掌掌眼。这是什么料子?经纬密度多少?产地是哪儿?”
唐朝华愣了一下,随即漫不经心地伸手摸了摸那块料子。
只摸了一下,他的脸色就变了。
他又拿起料子,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纹路,甚至凑近闻了闻味道。
“这是……60支的双股精梳棉,经密130,纬密70。这手感……应该是英国曼彻斯特的老厂出的货,而且是这两年的新工艺,加了丝光处理。”
他抬起头,惊讶地看了陈雪茹一眼:“这料子,香江市面上可不多见。”
“算你识货。”
陈雪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收起料子:“这是我们老板通过特殊渠道搞来的。怎么,现在您还觉得,我们是在过家家吗?”
唐朝华沉默了。能搞到这种顶级面料,说明对方的渠道确实不一般。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有好料子是一回事,能把厂子管好是另一回事。现在的香江,工人心思活,稍微管得严点就罢工,管得松了就偷懒。难啊。”
“唐先生。”
一直没说话的方源,这时候开口了。
他没有谈管理,也没有谈技术。他身子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盯着唐朝华的眼睛。
“买卖不成仁义在,您不妨听听我对这个厂子的规划还有给你开的条件再说其他。”
“哦?”唐朝华皱眉,“愿闻其详?”
“首先呢,方家有自己的船队,可以直接从源头运来最廉价的棉花和布料,成本比市面上要低出不少。”
香江地少,涉及到一些量比较大的原材料几乎都要靠进口,有自己的运输渠道确实在成本上占便宜不少。
“然后是市场定位问题,前期为了培养工人我们可能会做一些代加工的产品满足本地市场需要。
但后期,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以及香江贸易自由港的优势,我们对这个公司的定位是出口,赚西方发达国家的钱。”
“所以你要负责的,仅仅是中间的环节——‘造’……”
方源笑了笑,手指在桌上画了一条线:
“唐先生,您以前管工厂,是一个工人做一件衣服,对吧?”
唐朝华点头:“当然,熟练工才能出活儿。”
“那是手工作坊的思维。”
方源摇了摇头,声音笃定:
“我要你做的,是‘流水线’。”
这个词唐朝华并不陌生,毕竟是留洋回来的。
“把一件衬衫,拆成三十道工序。领子、袖口、门襟、扣眼……每个人只做一道工序!”
“这样,哪怕是刚进厂的新手,培训三天也能上岗!熟练度上去了,效率能翻倍!而且质量统一,标准可控!”
“这……”
唐朝华听得目瞪口呆。
他在脑海里飞快地推演着方源描述的这种模式,如果真能做到这一点……那生产效率,确实要高上一大截!
“而且,”方源继续加码,“我们不做那些老掉牙的款式。我们做‘快时尚’。”
“欧美流行什么,我们下个月就能把货铺到他们的商场里!甚至……我们来定义什么叫流行!”
方源看着唐朝华已经低头陷入沉思的脸,伸出了手:
“唐先生,您一身本事,难道真甘心在那个破车间里,守着几台老掉牙的机器,过一辈子吗?”
“跟着我。我给您舞台,给您资金,给您全世界最好的面料和机器。”
“咱们一起,去赚洋鬼子的钱!去打造一个属于咱们华人的……成衣帝国!”
唐朝华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却有着如此宏大格局和超前思维的男人,只觉得喉咙发干。
有心动,但又有对新事物、新模式本能的抵触。
“呼——”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
然后,对着方源,郑重地鞠了一躬。
“方先生,您这番话……让唐某受益匪浅,但我需要时间考虑,请您理解。”
唐朝华虽然没有当场答应下来,但方源从他眼中看到了犹豫,这就够了,在给出两成干股外加一万五的月薪过后,方源带人离开了餐厅。
如果这还不足以打动对方,那就换人就是了,当前香江加工纺织业发达,找几个职业经理给陈雪茹打下手还是很容易的。
接下来就是地。
下午,一行人马不停蹄,直奔九龙的新蒲岗。
这里是香江刚刚兴起的工业区,到处都是轰鸣的打桩机和飞扬的尘土。一栋栋火柴盒般的工业大厦拔地而起,像是一片钢筋水泥的森林。
“这地方还不错。”
方源站在“大有街”的路口,看着周围繁忙的景象,满意地点了点头。
“离启德机场近,方便客商来看货;离九龙城寨和黄大仙也近,招工方便。”
在方智的指引下,他们很快看中了一栋新落成的工业大厦——“永得利大厦”。
六楼,整整两万尺(约1800平米)的空置厂房。
光线充足,层高足够,还有现成的货梯。
“怎么样?”方源问陈雪茹。
陈雪茹踩着高跟鞋,在空旷的水泥地上走了几圈,眼里满是兴奋。
“太棒了!弟弟!这简直就是为咱们量身定做的!这边可以放裁床,那边放缝纫机……这一层,起码能容纳五百个工人!”
“就是个过渡,没必要这么上心。”
方源转头看向跟在后面的房东——一个穿着花衬衫、夹着皮包的本地包租公。
“老板,这层楼,什么价?”
那包租公刚才一直冷眼旁观,见方源这么年轻,又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眼珠子一转,心里起了贪念。
“靓仔,你真有眼光!这层楼可是这栋大厦的风水宝地啊!好多人抢着要呢!”
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本来是想租两毫一尺的,看你们这么有诚意……算你们两毫半好了!
不过,要付三押一!租期最少三年,每年递增一成!”
“两毫半?”唐朝华皱起了眉头,“老板,你这就有点不地道了吧?楼下的行情才一毫八!”
“哎呀,那是楼下嘛!我这层风水好啊!”包租公一脸的无赖样,显然是想宰客。
方源拦住了想发火的陈雪茹和唐朝华。
他懒得废话。
直接冲身后的赵力招了招手。
赵力走上前,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黑皮箱“砰”地一声拍在满是灰尘的窗台上。
“咔哒!”
箱子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捆捆崭新的、用橡皮筋扎好的“大棉胎”。
在那阴沉的天色下,这一箱子钱,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诱惑力。
“这里是三十万。”
方源的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子豪横:
“按一毫八算,我一次性付清一年的租金。剩下的,当押金。”
“要么,现在签合同,拿钱走人。”
“要么,”他指了指窗外,“我去找隔壁那栋楼。听说那边的房东,挺好说话的。”
包租公看着那一箱子真金白银,眼睛都直了,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吞咽的声音。
在这个现金为王的年代,谁能拒绝这样一笔巨款的冲击?
什么涨价,什么递增,瞬间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签!马上签!”
包租公那张油腻的脸上,瞬间堆满了褶子,笑得比见了亲爹还亲:
“方老板爽快!我就喜欢跟您这样的爽快人做生意!
什么风水不风水的,您就是这层楼最大的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