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拍那袋子,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
“都在这里了。”
“你或许能派上用场。”
“其中有一本祖师爷亲笔所撰的手记,你可以看看,说不定能了解到一些他的过去。”
徐叙话音刚落,岑苍栖便弯起身子,将这帆布袋拎到了后座方便我路途中打发时间。
打开帆布袋时,一股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古老气息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袋子里的古籍显然疏于照料,当我翻开这些书时,细小的尘埃便在空气中扑腾。
指腹轻擦过书页边缘,瞬间便染上了一层薄灰。
“脏,我来。”岑苍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的手掌轻轻包裹住我的指尖,阻止了我继续的动作。
随即从包里摸出湿纸巾,先是仔细替我擦干净了手,又仔细在帆布袋里翻找起来。
用湿巾细致地拂去封面和内页的灰尘,一本本整齐地码放在旁边空位上。
他知道我此时最感兴趣的还是徐叙口中那本三才观祖师爷的手记。
所以径直将那本没有封面用细小麻绳捆起来的本子递到了我手中。
“绾绾想要的应该是这个。”他的眼神笃定而温和。
我微微点头,摸索着解开了麻绳的结扣。
当那沓略显散乱的纸张真正落入手中时,让我顿感熟悉。
这纸……是越朝时价值不菲的上品,质地坚韧,纹理细腻,甚至不惧水浸。
幼年时,父亲为请来的夫子教我习字,用的正是这种贵重的纸张。
我收回思绪,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泛黄脆弱的纸张。
上面的字与如今倒是没多大差别,只不过个别字句仍透出古早的繁复韵味。
我已恢复记忆,自然也无需担心不识得上面复杂的文字。
第一页写的是,他名为树叶。
我微微一怔。
乍一眼,好潦草的名字。
再一看,还是好潦草。
“哈哈哈……你知道三才观祖师爷叫什么名字吗?”我抬起头,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望向车内后视镜里徐叙那双困惑的眼睛。
“我一个小喽啰哪有资格得知祖师爷的名讳……”徐叙眉头微蹙,看了我一眼。
“树叶……他叫树叶!哈哈哈……”我忍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难怪每年观中弟子祭拜之时,都只尊称他为祖师爷,从不提其名讳。
也许是被我的笑声所感染,徐叙先是一愣,随即嘴角也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就连一向沉稳的岑苍栖,侧目看我时,眼底也悄然掠过一丝清浅的笑意。
不过这看似潦草的“树叶”二字,背后却承载着一段沉重而温暖的渊源。
手记中续道。
他生来便被父母遗弃于荒野。
深秋时节,他师父偶然间发现了他。
那时,这个尚在襁褓的婴孩,几乎已被厚厚的枯叶完全掩埋,小小的身躯在冷冽的秋风中瑟瑟发抖,气息奄奄。
可捡到他的师父,却觉得是这些落叶如同上天赐予的薄被,替他遮挡了部分寒冷,才保住他的命,幸而被捡回去。
起初给他起名叫落叶,可这名字念在口中,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凄凉与漂泊感。
于是,便改作了“树叶”。
虽仍平凡,却仿佛从飘零的宿命中挣脱出来,多了一丝生机与依托。
那时的三才观也不叫三才观。
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甚至连一块像样的牌匾都没有。
小小的院落里,只收留着两三个同样无家可归的稚童。
观中的老道长身怀几分真本事,时常下山行走乡里,替百姓消灾解厄,换取微薄的银钱或米面,以此艰难地维持着观里几张小嘴的生计。
树叶说,他的师父是领着他“吃百家饭”长大的。
日子过得清苦,常常是粗茶淡饭,衣仅蔽体,但师徒相依为命,心中总还存着对明天的些许盼头。
他聪慧异常,师父教的本事他都能心领神会,学得又快又好,深得师父喜爱。
就在树叶日渐长成,师徒二人踌躇满志,准备将这座风雨飘摇的小道观重新修葺,希冀着有一天能将它发扬光大之时。
一场无声的离别骤然降临。
他的师父,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下山为人做法事,却就此一去不返,杳无音讯。
树叶发疯般地下了山,寻遍了师父可能去到的每一个角落,问遍了所有认识师父的人。
数月过去,他踏破了草鞋,磨破了脚掌,却连师父的一丝踪迹一缕消息都未能寻得。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在手记的字里行间,树叶倾泻着那段时日蚀骨焚心的煎熬。
将他从死亡边缘捡回,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师父,无异于他的再生父母。
还没来得及报答,那日清晨的匆匆一别,竟成了师徒间的永诀。
浓重的绝望与颓丧如影随形,几乎将他吞噬。
树叶在道观里枯坐、徘徊,守着空寂的院落,日日望着山门的方向,盼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在某个黄昏披着霞光归来。
然而,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一日日黯淡下去。
终于,在某个同样萧瑟的秋天,树叶仿佛被深秋的寒露激醒。
他逼迫自己从泥淖般的悲伤中站起。
他知道,师父若在,定不愿见他如此沉沦。
树叶这个名字也没再出现在他后面的手记之中。
每一页末尾的落笔,都改成了望秋。
这个名字,于我而言并不陌生。
在我生前的记忆中,望秋大师的盛名如雷贯耳。
他居于三才观,道法高深,深受王室倚重。
每年秋祭,他都会亲自主持盛大的法事,为国家社稷祈福,祈愿越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的存在,俨然是王朝安宁的象征。
与其说我手中这本册子是望秋的手记。
不如说是一封封未能寄出的写给恩师的长信。
他事无巨细地记录着生活中的点滴。
今日观中修缮了哪处屋顶,新收了几个伶俐的小弟子,解了某桩乡民的疑难……
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殷切的盼望。
渴望那不知所踪的师父能看见他的成长,分享他的喜悦,见证他将这座当年破败的小观,一步步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