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中记载了一件关键转折。
望秋因一次“偶然”的机缘,于危难之际救下了微服私访却遭遇险情的越朝君主。
龙心大悦之下,皇帝亲赐观名“三才”,并御笔题写匾额,敕封其为国观。
至此,这座曾经的小庙才真正声名鹊起,香火日盛,绵延百年至今。
就在叙述这桩“机缘”的纸页末尾,望秋的笔锋陡然一转,坦露了深埋心底的秘密。
“……那场看似偶然的险境,实乃徒儿刻意为之,精心设局。”
他最后问,“师父,若您知晓……会怪我吗?”
读至此处,我心头一震。
仿佛将三才观延续下去已经成了他一股疯魔的执念。
竟不惜算计君王来为其加冕。
但,他成功了。
曾经食不果腹、门可罗雀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百姓就连登上三才观都需要排上长长的队伍。
只是……我微微蹙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纸页,一个巨大的疑窦在心中升起。
在我清晰的记忆里,三百年前的越朝领域,并无高山峻岭,举目皆是坦荡平原。
可眼前这座三才观,却分明巍峨耸立于青城之巅,需要我们费力攀登才能抵达。
而玉山村那座如龙环绕的苍山,曾经也没有。
我怀着满心疑惑,继续寻找着这本手记里暗藏的蛛丝马迹。
手记的中间部分,大多是些琐碎如日常流水账般的记录,字句平实。
字里行间仿佛能体会到望秋那时功成名就后的寂寥落寞。
功成名就的显赫之下,是无人分享的孤独。
他连路旁偶然瞥见的一束开得倔强的野花,都会在纸上絮絮叨叨地写下来,只想告诉远方的师父。
直到我看见那句,“师父,树叶……遇到了一个眼眶红红的姑娘。”
他没有细说那姑娘的容貌与姓名,通篇关于这姑娘的文字,仅有这开篇的一句,眼眶红红的四字描述。
我无法判断他到底遇见了一个怎样的人。
泛黄的纸页在指尖沙沙作响,字里行间流淌着望秋隐秘而炽烈的心迹。
从后面的内容能看出来。
这个姑娘,改变了他原本无趣又孤寂的一生。
他说,“师父,我忍不住为她做一些疯狂的事情,哪怕是错的。”
这近乎忏悔的独白,道尽了他的沉沦。
“师父,树叶下半生不再寂寞了。”
这句承诺般的低语,透着终于寻得寄托的满足。
“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喊您师父,以后没有树叶,只有望秋。”
手记终结于此。
零零散散的记录着他的变化。
其实从他的字里行间便能感受他本就是一个极其敏感脆弱,又偏执病态的人。
只是,在师父尚在的岁月里,老人家的宽厚仁善如同一层温润的釉彩,包裹并暂时同化了他内心的棱角与阴翳。
望秋口中那件错事,想来便是在我新婚夜放了那一把火,将我置于万劫不复境地。
可他是为了一个女人。
我想不到那个女人是谁。
我那位名义上的母亲?她待我凉薄,视我如无物,却谈不上刻骨恨意。
自从大姐岑青青被送入古寺清修,我不过是她聊以慰藉的替代品罢了。
而岑青青,我与这位长姐之间,更没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儿时记忆里,她虽不如我顽劣跳脱,却也时常带着几分矜持的亲近逗弄我。
即便后来她随父亲学习经商之道,偶尔归家,总不忘捎些新奇巧物予我。
她的身世,我也是三百年后的如今从母亲记忆里窥探得知。
除了母亲一人,无人知晓她是那衙役的女儿。
她直到死,也将这件事烂在了肚子里。
不愿让岑青青“岑家大小姐”的清誉蒙尘。
即使她已经疯魔,被强行送入了寺庙修行常伴于青灯古佛之侧。
却也不愿留下任何把柄让任何人诟病于她。
可岑青青突然发疯的原因,无人知晓,那场疯病来得毫无征兆。
我身死之后,更是无人再探询过她的下落。
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早就化为一杯黄土,掩埋在时间长河里。
僧道素无往来,岑青青更是被终生禁锢于方寸之地,寸步难离。
我很难相信她便是望秋遇到的那个姑娘。
除此之外,我似乎也没再与什么女子有过交集。
那些世家贵女打从心眼儿里就瞧不起我们商户之女,哪怕父亲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君主面前。
可一些固执己见的世家依旧觉得我们商人之家只会阿谀奉承,并无根基。
所以我鲜少与那些女儿家来往。
更多的是我生性跳脱不羁,与她们玩不到一处。
左右有金珠、银珠两个知心婢女相伴,嬉笑打闹间,便足以慰藉我对玩伴的渴求。
思绪流转,忽又忆起三才观悬崖下那间隐秘小屋的屋檐。
那条随风轻荡的女子罗裙。
望秋三百年前遇见的那个姑娘,定然跟他一样挣脱了生死的桎梏,存活了数百年。
两人像是相濡以沫在三才观底下打造的隐秘空间安然度日。
似乎很圆满。
可他圆满了,那我呢?
三百年后依旧是一缕孤苦无依的阴魂,若非及时找回尸骨,世上便再无岑绾这个人,甚至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望秋是为了一个女人,害我至此……”
一股夹杂着怨愤与悲凉的寒意自心底升起。
我打开车窗,车速不算太快,也还没上高速。
指尖顺势燃起幽绿色的阴火,焦黑的纸页迅速蜷曲、炭化,化作细碎的灰烬,被车外呼啸的寒风贪婪地卷走,消散在身后。
“什么女人?”徐叙的嗓音陡然绷紧。
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十七年的人生,不过方寸宅院,一眼便能望到尽头,难道还有与人争抢夫婿的戏码?”
他试图用猜测驱散这荒谬的结论。
“怎么可能?”我声音拔高,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与不屑。
“越朝婚俗,婚前连夫婿的面都难见一面,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争抢个什么劲儿?”
“况且,我岑家有的是钱,那些男人嘴上说瞧不起商户之女,找媒人递庚帖时比谁都积极。”
天下男子多的是,何至于要与他人争抢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