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一日。
这日头毒得不像冬天,脚底下是硬邦邦的戈壁滩,全是黑不溜秋的碎石子。
风打着旋儿,贴着地皮子乱窜,卷起沙砾往人领口、袖口里钻。
我们这一行人,目前来说成分比较复杂。
说好听点叫“跨国联合考察队”,说难听点,就是一群被瘟神撵着的丧家犬。
耗子一边走一边吸溜鼻涕,他伸手拽了拽我的袖子,压低了嗓门:“老陈,你瞅瞅前面那帮孙子。那冲锋衣,哥尔泰斯的吧?那是防水透气的高级货。咱这算啥?叫花子进城——一身穷酸气。等这次回去,我要是能活着,非得去友谊商店买它十件八件的,一天换一套。”
我把领口紧了紧,嘴里全是沙子味:“省省吧。那是人家拿命换的。你以为当‘炮灰’容易?那林念郎看着光鲜,指不定这会儿心里怎么骂娘呢。再说了,咱这大衣怎么了?当年志愿军跨过鸭绿江,穿的还没咱厚实呢,照样把这帮穿尼龙的洋鬼子打得满地找牙。”
老史在旁边接茬,他那张脸被风吹得紫红,跟那老陈醋坛子似的:“陈教授说得对。这戈壁滩上,讲究的是实惠。那冲锋衣是不错,可要是到了晚上,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度,你看它是那层薄皮管用,还是咱这棉花套子管用。”
正说着,前面林念郎突然停住了。
他一停,后面的人也都跟着刹车。
只见林念郎蹲下身子,从乱石堆里捡起个东西,在那端详。
我们也凑过去。
那是一块骨头。
白森森的,已经被风化得全是窟窿眼,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人的?”耗子探头探脑地问。
“不像。”老史摇摇头,他是老兵,见过的死人多,“人的腿骨没这么粗。”
林念郎把骨头扔在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过头看了看我们:“再往前走,就没路了。根据魏宗明给的地图,穿过这片戈壁,前面就是‘洪池谷’的范围。这地方有强干扰,指北针开始乱跳了。”
我掏出自己的指北针看了一眼,果然,那指针跟吃了摇头丸似的,在那疯狂转圈,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
“磁场乱了。”
黄海这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不锈钢的扁酒壶,仰脖灌了一口,那股子酒味顺着风飘过来,勾得我喉咙发痒。
自从中了那该死的“种子”,我们对热量的渴望简直到了变态的地步。
“乱了就乱了。”黄海抹了把嘴,“咱们这么多人,还能让尿憋死?接着走。我就不信这荒郊野岭的还能有鬼打墙。”
队伍继续开拔,方向改成了西南。
这一走,就走到了日头偏西。
戈壁滩上的路最难走,远处看着平平的,走到跟前全是坑,脚踩上去,石头子儿乱滚,稍不留神就得崴脚。
水生一直没说话,他背着那个沉甸甸的大包,手里提着黑刀,走起路来跟没重量似的。
没等我多想,天色突然就变了。
刚才还红红的太阳,眨眼间就被一层黄蒙蒙给遮住了。
那不是云,是沙。
西边的天际线上,涌起了一堵墙。
一堵接天连地的黑墙。
那墙推进的速度极快,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原本还能看见的山头就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风声也变了。
之前是呜呜的,现在变成了“嗷嗷”的,像是无数头野狼在咱们耳朵边上嚎叫。
“不好!”老史大吼一声,声音都变了调,“是沙尘暴!快找掩体!”
沙尘暴,这玩意儿在西北戈壁上那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风卷着沙石,能把汽车油漆打光,能把活人给埋了。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
这光秃秃的戈壁滩上,哪来的掩体?
“往那个山坳子跑!”林念郎反应最快,也不管什么队形了,拔腿就往西南方向那个山口冲。
我们这帮人再也顾不上保留体力了,撒丫子就开始狂奔。
就在这时候,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体内那个“种子”带来的变化。
要是搁以前,背着这么重的包,跑个几百米我就得喘成狗。
可现在,脚底下像是装了弹簧,每一步迈出去都能跨个两三米,肺里头虽然火烧火燎的,但那股子劲儿就是用不完。
耗子那体型本来跑不快,这会儿竟然跑得比兔子还欢,一边跑还一边喊:“老陈!快点!风咬屁股了!”
身后的风沙墙那是真快。
刚才还在天边,这会儿已经到了屁股后头。
我就感觉背上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差点飞出去。
沙石打在脸上,跟鞭子抽似的,生疼。
“低头!捂住口鼻!”我大喊着,扯起衣领子就把脑袋包住。
这时候谁也顾不上谁了。
眼前全是黄沙,视线距离不到两米。
我就看见前面水生的背影,模模糊糊的,跟个鬼影子似的。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影子,脚底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趟。
万万没想到,人家没事我却一脚踩空。
我心里暗叫一声苦也,这特么是要完犊子了。
身子底下是个陡坡,大概是哪个季节性河流冲刷出来的干河沟。
我顺着坡骨碌碌的往下滚,心里慌得一批,手里乱抓,只抓了一手的骆驼刺,扎得手掌心全是血,但那痛感反而让我清醒了几分。
“扑通”一声。
我摔在了沟底的沙土地上,脑子七荤八素。
还没等我爬起来,上面又滚下来一个人,结结实实地砸在我身上。
“哎哟卧槽!我的老腰!”耗子的惨叫声就在耳边。
紧接着又是几声闷响,老史、水生也都滚了下来。
这沟不深,也就三四米,但刚好能避开上面那股子要把人吹上天的狂风。
沟底稍微安生点,但那风沙还是顺着沟顶往下灌,跟下沙子雨似的。
我吐了一口嘴里的沙子,把耗子从身上掀下去:“别嚎了,死不了。看看枪丢没丢。”
我们几个互相摸索了一阵,还好,人没少,东西也没丢。
这时候,不远处也传来几声咳嗽。
我拿手电筒一晃,光柱里全是飞舞的尘土。
黄海和林念郎那两拨人也滚下来了,一个个灰头土脸,跟刚从兵马俑坑里挖出来似的。
林念郎那身高级冲锋衣算是废了,上面全是口子,估计是被骆驼刺挂的。
大家伙儿一个个缩着脖子,挤在沟底的崖壁下面躲风。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那是真的吓人。
听着就像是有成千上万个厉鬼在头顶上惨叫,撕心裂肺的。
石头撞击的声音噼里啪啦,这要是还在上面,这会儿估计已经被砸成肉泥了。
天彻底黑了。
也不知道是到了晚上,还是这风暴遮天蔽日。
气温开始断崖式下跌。
刚才跑出一身汗,这会儿被冷风一吹,那是透心凉。
“得生火。”老史哆嗦着说,“这么下去,不被埋了也得冻死。”
“这鬼地方连个背风口都没有。”赵老六骂骂咧咧地吐了口唾沫,声音立刻被狂风扯得粉碎,“别费劲了。”
水生没说话,他从包里拽出那几根备用的无烟煤棒,也没法点,只能硬生生塞回包里,转而掏出两根冷烟火。
“啪”的一声脆响,红色的冷光在狂风中骤然亮起。
虽然没有温度,但在这漆黑冰冷的沟底,这点光亮就是心理上的慰藉。
三拨人,不得不挤成一团互相取暖,借着那点惨红的冷光,谁也不说话。
光影在狂风中剧烈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惨白的脸。
林念郎那边少了一个人。
我借着冷光数了数,真的少了一个。
“那个谁呢?”我努了努嘴。
林念郎面无表情地盯着火苗:“掉队了。没跟上,估计是被风卷走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听得心里发寒。
那是条人命啊,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没了。
这就是“炮灰”的命。
肚子里的“种子”又开始作妖了。
那种饥饿感,伴随着寒冷,成倍地放大。
我看着火堆旁边的耗子,他正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他的手背上暴起几根青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但那指甲盖似乎长长了不少,尖锐得有点不像人手。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牙齿。
虎牙那里,好像也尖了点。
那种想吃肉的欲望,让我看着旁边黄海那张肥脸都有点咽口水。
我赶紧掐了自己一把大腿里子,疼得一激灵。
“我说,咱们聊点啥吧。”耗子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这么干坐着,我老觉得饿。”
“聊啥?”赵老六翻了个白眼,“聊满汉全席?”
“别介。”耗子摆摆手,“那是找罪受。聊聊电影吧。哎,你们看过那个《英雄本色》没?发哥那风衣,那墨镜,多帅。咱要是能活着回去,我也整个风衣穿穿,再叼根牙签。”
“就你?”赵老六嗤笑一声,“你那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顶多像个倒腾光盘的二道贩子。”
“二道贩子咋了?”耗子不乐意了,“二道贩子那是凭本事吃饭。我不像你们,那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我有老婆,我老婆还怀着孕呢。我要是回不去……”
说到这,耗子声音低了下去,眼圈有点红。
“行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说丧气话。咱们肯定能回去。秀秀还在家等着咱呢。到时候孩子满月酒,咱们就在三川阁摆个几十桌,请这帮孙子……不是,请这几位道上的朋友都去喝一杯。”
黄海在那边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嘲笑还是别的意思。
就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篇的时候,外面的风声好像变了。
刚才那是单纯的吼,现在这声音里,夹杂着点别的动静。
“呜呜……呜呜……”
那声音凄厉婉转,忽高忽低,就像是个女人在半空里哭,又像是在唱戏。
“这是……鬼哭?”阿燕是个女的,胆子虽然不小,但这声音实在是太渗人,她忍不住往人堆里又挤了挤。
“什么鬼哭。”林念郎冷冷地说,“这是风吹过特殊岩石结构发出的声音。这种戈壁滩上,有很多风蚀地貌,石头上有窟窿,风一吹就像吹哨子。”
我也听说过这个。
这叫“雅丹地貌”,以前人管这叫“魔鬼城”。
但是,这声音听着太真了。
而且,那调子,隐隐约约的,还真有点像是在唱什么曲儿。
“昌松洪池日将落,枯骨塔下鬼唱歌。”
我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诗来。
魏景阳笔记里的线索!
“鬼唱歌!”我猛地站起来,“正主儿就在这附近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陈,你是说,咱们找到地方了?”耗子瞪大了眼睛。
“错不了。”我激动得手都有点抖,“这风声就是路标。只要顺着声音找,肯定能找到那个什么‘枯骨塔’!”
“这种鬼天气,出去找就是找死。”黄海泼了盆冷水,“等风停了再说。”
也是。
现在的风力,出去就能被吹成风筝。
我们只能熬。
这一夜,简直比一个世纪还长。
好在后半夜,风势终于小了点。
虽然还在刮,但那种要把地皮掀翻的气势没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风彻底停了。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
我们一个个冻得跟僵尸似的,费劲巴力地爬出了河沟。
这一出去,所有人都傻眼了。
眼前的景象,完全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