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呆了,一时间愣在原地。
“下……下去?”耗子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干。
下坡的路比看着难走,砂石松散,得手脚并用。等我们一行人心惊胆战地滑到坡底,真正站在盆地内部时,才更切身地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四周高耸的土壁合围,天空被切割成一圈不规则的暗蓝,盆地内部的光线明显更暗,温度也骤降。
脚底下这片红色的冰面,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声音在这死寂的洼地里传出老远。那感觉跟踩在玻璃碴子上差不多,每一步都得留着神,生怕这冰面看着结实,其实是个脆皮儿,一脚下去就掉进不见底的深渊。
这冰面出奇的平整,就像是老天爷用一把巨大的烙铁给烫过一遍。夕阳的余晖斜着打在上面,反射出一片暗红色的光晕,晃得人眼睛疼。我低头仔细瞅了瞅,发现这冰层里头并不干净,混着不少黑色的杂质,一丝一丝的,像是头发。有些地方的冰层特别透明,能看见底下几米深的地方,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老陈,你看那是什么?”耗子在我旁边蹲下,拿手指头戳了戳冰面。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块厚冰底下,冻着一个跟脸盆差不多大的东西。那东西黑乎乎的,轮廓有点像个蜘蛛,但爪子又多又长,还带着倒钩,身子圆滚滚的。
“别是水耗子吧?”耗子自言自语,说着还咽了口唾沫。我估计他不是害怕,是又想起吃的事儿了。自打身体里种了那鬼玩意儿,我们这帮人就跟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见着活物就两眼放光。
“水里哪有长成这样的耗子。”水生在旁边闷声闷气地说,“看着倒像是海里的东西。”
“海?”黄海那边那个叫“秀才”的四眼仔推了推眼镜,凑了过来,他手里那个罗盘的指针一直在那疯狂打转,跟抽了羊角风似的,根本指望不上。“这地方离最近的海边,直线距离也得两千公里。怎么会有海里的生物?”
“谁知道呢。”我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冰碴子,“这地方处处透着邪性。‘龙眼’埋在这儿,肯定不是因为它风水好。”
我们这伙人,我、耗子、水生还有老史算一拨;黄海带着赵老六、秀才、阿燕、王建设和那个叫老刀的刀疤脸算一拨;林念郎和他那几个半死不活的手下算一拨。三拨人马,谁也不信任谁,走在这冰面上,队形都拉得很有讲究。我们四个走在中间,黄海的人在左边,林念郎的人在右边,三方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互相都能看见,手里的家伙也都攥得紧紧的,生怕旁边的人突然发难。
这鬼地方的冷,不是那种北风呼啸的干冷,而是阴冷,是那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我们明明身处大西北的戈壁滩深处,可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子海腥味儿,又咸又潮,吸进肺里,感觉五脏六腑都凉了半截。
“这地儿……有点像古书里说的‘北海眼’。”秀才扶着眼镜,一边走一边神神叨叨地说,“传说大地之下,水脉相通。有些极阴之地,能连通四海。这红池,我看就是个‘阴海眼’,底下不知道通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少扯淡。”黄海呵斥了一句,但他那双眼睛却不停地往冰层底下瞟。我知道,他也发毛了。我们这帮人,都是在刀口上舔过血的,什么阵仗没见过?可眼前这景象,完全超出了常理。一个在内陆戈壁里的巨大冰池子,冰是红的,里面还冻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海里怪物,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透着诡异。
那座塔就在洼地正中央,离我们大概还有一两里地。看着不远,可走起来却特别费劲。冰面太滑,一不留神就得摔个大马趴。走了没一会儿,大伙儿的额头上都见了汗,但这汗一出来,立马就被阴风吹得冰凉,贴在身上,比掉进冰窟窿里还难受。
“他娘的。”耗子搓着手,嘴里哈着白气,“早知道就该从上海带冰鞋来,在这儿办个滑冰场,门票收贵点,不出三年,咱就财富自由了。”
“你小子就琢磨这点出息。”我骂了他一句,心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那种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又上来了,胃里像是有个无底洞,烧得我心慌。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林念郎,那家伙面色铁青,嘴唇都发白了,走起路来腿肚子都在打摆子,看来也快到极限了。
越往前走,那座巨塔的全貌就越清晰。离得近了,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塔,而是一棵树!一棵已经完全玉化、通体泛着象牙白光泽的巨树。它的表面保留着古老树皮的纹理,却有着玉石般的质感和冰冷的触感。巨大的树干上,虬结的枝杈交错盘绕,直指天穹,形成一个下粗上细的尖顶。与其说是塔,不如说是一尊顶天立地的神木化石。
“这……这是什么树?长这么大还变成了玉?”耗子仰着脖子,看得眼都直了,“这得值多少钱?”
“这是树化玉,或者叫硅化木。”我伸手抚摸着冰冷的树身,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一整棵……如此巨大的树化玉,简直是神迹。史前时代的植物,经历了上亿年的地质变迁才可能形成。这东西本身就是一部活的地质史。”树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像是巨木天然的孔洞和节疤,风从里头穿过,发出那种时高时低的啸叫,像是无数冤魂在里头合唱。
我们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巨树的底下。
站在这玩意儿跟前,人渺小得就像是蚂蚁。我伸出手,摸了摸巨大的树干,触手冰凉坚硬,跟玉石没两样,但上面那些清晰的年轮和树皮的沟壑,又在无声地诉说着它曾经的生命。
“找入口。”黄海言简意赅地下了命令。
这树是个实心的底座,根本没有门。我们十几个人,跟一群没头苍蝇似的,绕着树底转悠。赵老六拿出他的工兵撬棍,在树身上“叮叮当当”地敲着,想听听哪块是空的。林念郎的人则更直接,抽出军刺,对着那些看着像是缝隙的地方就往里捅。
我们这边,水生仰着头,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整棵巨树的结构。老史则蹲在地上,仔细检查着树基和冰面连接的地方。
“老陈,你说这玩意儿会不会跟金字塔似的,入口在半截腰上?”耗子问我。
“有可能。”我点了点头,“但是这么高的树,怎么上去?难道飞上去?”
我们绕着巨树转了差不多有两圈,把底下每一寸都检查遍了,屁都没发现一个。这树就像是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跟下面的红冰连成一个整体,连条缝都找不着。
“他娘的,这是个死胡同啊!”赵老六气得一脚踹在树身上,结果震得他自己龇牙咧嘴。
“别急。”黄海倒是沉得住气,他转向秀才,“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秀才的脸色比哭还难看,他手里的罗盘指针还在那跳大神。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黄爷,这地方的磁场……不,不是磁场。是某种能量场太强了,所有的仪器都失灵了。而且……这树的位置,正好在整个洼地的‘气眼’上,所有的阴气都往这儿聚。这根本不是什么‘神木’,这是根‘镇魂桩’!是用来镇压这底下某个极其凶恶的东西的!”
“镇压?”林念郎冷笑一声,他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已经开始泛着一股子绿光了,“我们是来找东西续命的,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找不到入口,就炸开一个!”
他话音刚落,他手下一个人就从背包里掏出了炸药包。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干。”我开口了,“这树和这冰池子明显是一个整体。你要是把它炸塌了,鬼知道会发生什么?到时候别说续命了,我们都得搁这儿当点心。”
林念郎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但他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让他的人把炸药收了起来。他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我们这三拨人,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单干。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水生,突然指着树的上方,说了一句:“那上面,有东西。”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看去。
只见在离地大概有二三十米高的树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孔洞之间,好像挂着个什么东西。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看得不是很清楚,那东西黑乎乎的一团,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
“是个人?”耗子眯着眼睛。
“不像。”赵老六经验老到,“看着像个大背包。”
“不管是什么,上去看看就知道了。”黄海看了看那光滑的树身,“谁能上去?”
他看向阿燕,阿燕抬头看了看,这玉化的树身虽然有纹理,但整体太过光滑陡峭,又覆着一层滑腻的冰霜,她摇了摇头:“太滑了,没地方借力,上不去。”黄海皱了皱眉,目光扫向我们这边。
水生没说话,只是从背包里拿出耗子的飞爪和绳子,掂了掂。他往后退开几步,看准了上方一个比较大的窟窿,抡圆了猛地一甩胳膊,那飞爪带着风声,“嗖”地一下就飞了上去。
“铛”的一声脆响,飞爪准确无误地挂进了那个孔洞里。
水生用力拽了拽绳子,确认固定结实了,然后就把绳子在腰上缠了两圈,双手双脚蹬着光滑的树壁,跟个壁虎似的,噌噌噌就往上爬。
那树身几乎是垂直的,又滑不溜手,看得我们底下这帮人一个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水生的动作异常稳健,没一会儿工夫,就爬到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旁边。
他在上面捣鼓了一阵,然后冲我们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我们接着。
只见那团黑影从树身上脱离,顺着一根绳子慢慢地滑了下来。等离得近了,我们才看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背包。
那是一具尸体。
一具被冻得僵硬的尸体。
尸体“砰”的一声砸在冰面上,蜷缩成一团。他身上穿着现代的登山服,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霜,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我们围了上去。赵老六胆子大,伸手在那人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个工作证。
他吹开上面的冰霜,借着手电筒的光一看,念道:“中日联合地质勘探队……队员,小林正树……”
“日本人?”黄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九菊一派!他们果然早就到这儿了。看这尸体的僵硬程度,死了最多不超过三四天。跟我们在山下野店里推测的时间对上了。
“他怎么死的?”耗子问。
“身上没伤口。”老史检查了一下尸体,“像是……活活冻死的。”
活活冻死?我看了看这日本人身上厚实的羽绒服,心里直犯嘀咕。这鬼地方是冷,但也不至于能把一个装备齐全的专业户外工作人员给活活冻死。
说话间,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日本人的尸体,姿势很奇怪。他不是自然死亡后被挂在那的,他的双手……他的双手是往上举着的,手指弯曲,像是在死前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我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到了他刚才被挂着的那个孔洞。
紧接着,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水生还没下来,他还挂在上面。他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正拿着手电,往那个孔洞里照。
就在他手电光亮起的那一瞬间,那个黑漆漆的孔洞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那是一张脸。
一张惨白、浮肿,没有眼睛的脸,正从那个孔洞里,慢慢地、慢慢地探了出来。
与此同时,那一直呜呜作响的风声,那“鬼唱歌”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洼地,瞬间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