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平凉医营。
烛火下,朱徵妲踮脚伏案。笔尖在桑皮纸上急走。
“沈统领亲启:
一、联络郑迵,护其周全。他是我们在琉球的眼睛。
二、查清三事:
1. 在番奉行所每日人员货物清单,抄录存档。
2. 萨摩检地账册副本,尤其‘年贡特供’项。
3. 岛津家与桦山久高密信传递路线。
三、记录民生:
· 妇女织布种类、负薪去处。
· 市集米盐铁价。
· 孩童歌谣,记词。
四、寻向象贤。暗语:‘《中山世鉴》修到哪一年?’若答‘万历三十七年’,可谈。否则速退。
五、监视名单:
· 马良弼:每日行踪,见何人。
· 毛继祖:府中货物流向。
· 毛凤仪、毛凤朝:所有公开言论,尤其涉‘中华’‘萨摩’时语气。
六、探女祭司(诺罗):
· 祭祀祷词内容。
· 法器有无日式纹样。
· 百姓对诺罗与萨摩官员态度差异。
七.目标详图:
桦山久高的卧室、书房、密道。
平田增宗常去地点、护卫轮值。
尚宁王及王子:软禁处布防。
郑迵宅三条以上撤离路线。
八、联络锦衣卫特使薛藩。暗号:‘陇西艾草需渡海。’他若回‘东风已在闽江口’,便可信。
九、一切以隐匿为要。遇险,毁信,服毒,不留活口。
十、待尔回音。
护国智敏郡主 朱徵妲
万历三十七年 九月十八日”。
墨干。纸浸药水,字迹隐去。
“左大人。”
左光斗推门入,见空纸,了然:“送?”
“济南-福州-琉球三线,加急。”朱徵妲递纸,“落地十二时辰无‘平安’回执,启用二号联系人。”
“是。”
琉球,首里城西,夜雨敲窗。
沈炼看完显形的密信,凑近烛火。纸成灰。
“林墨。”
“在。”
“明日起,你扮海商。”沈炼摊图,“久米港‘闽风堂’,掌柜姓陈,是薛藩特使的人。
接货,贩丝绸,夹层有我们要的东西。”
“明白。”
“我盯在番奉行所。”沈炼点图,“卯、午、酉三班换岗,每班间隔三十息,是盲点。”
“检地账册……”
“郑迵门生已买通。”沈炼声压低,“每月十五,副本埋老榕树下第三块石板。”
窗外闪电。雷声滚过。
“还有,”沈炼抬眼,“郡主问女祭司的事?”
林墨沉吟:“萨摩入侵后,本土祭祀更频了。上月有萨摩兵闯御岳(圣地),被百姓围殴重伤,桦山久高没追究。”
“信仰是刀,”沈炼擦刃,“萨摩人能夺土地,夺不走御岳的风,用好了,比火铳利。”
同日,福州城,锦衣卫据点。
薛藩一袭青衫,坐在暗室。
灯下,他正将日文密报译成汉文。
门开,心腹入:“大人,甘肃密信到。暗号对上了。”
薛藩接过,浸水显字。看完,抬眼:“沈有容将军那边,联系了吗?”
“联系了。沈将军说,福建水师三十艘快船已秘密整备,随时可动。
但需要确切情报,萨摩战船布防、那霸港潮汐、火器营弹药库位置。”
薛藩点头:“告诉沈将军,情报十日内必到。”他提笔疾书,“另,以我的名义,向萨摩藩在长崎的商馆发一道照会,询问‘近期是否有浪人擅闯琉球,劫掠大明属国’。措辞要严厉,但留余地。”
“这是……打草惊蛇?”
“是敲山震虎。”
薛藩冷笑,“让岛津家久知道,大明眼睛亮着。他若聪明,就会约束桦山久高,至少表面上。”
心腹领命欲退。
“等等。”薛藩从抽屉取出枚铁牌,刻“薛”字,“这个,夹在下次给沈炼的货里。必要时,他可凭此牌调动我在琉球的所有暗线。”
七日后,久米港。
林墨绸衫玉扣,指挥卸货。丝绸卷轴滚落码头。
“陈掌柜,这批苏绣紧俏。”
柜台后,微胖男人拨算盘:“验了?”
“验了。”林墨递货单,指尖在第三行点三下。
陈掌柜抬眼:“里头说话。”
内室。拆开丝绸,夹层掉出三物:祁艾干、微型海图、薛字铁牌。
“薛大人令,”陈掌柜声压低,“沈有容将军的水师已备好,但要确切情报,布防图、潮汐表、弹药库位。”
“多久要?”
“最迟下月初五。”陈掌柜递竹筒,“酬金。另,郡主特意交代……”
他又拆一层,油纸包里是黑褐土块,混贝壳,底下压着半片琉球古钱“宽永通寳”,边缘刻着“闽”字。
“琉球的土。”陈掌柜眼神沉,“郡主说,要你亲自看,闻,然后烧。”
林墨接过,捏碎。咸腥扑鼻,混着海风与苦难味。他摸向颈间银鱼坠——那是幼时在御岳祈福所得,指腹磨过鱼鳍纹路。
他走到窗边,丢土入炭盆。火焰吞噬时,低声道:
“告诉郡主,这土里……有血味。”
首里城,夜巷。
林墨将最后一批货搬进仓库,擦了把汗。
陈掌柜递过一碗茶:“林兄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说。”
“你们这次……到底要干什么?”陈掌柜压低声音,
“沈统领要布防图,薛大人要密信,郡主连土都要……这不像寻常查案。”
林墨喝干茶,碗底朝上扣在桌面。
“掌柜的,你在久米港二十年,见过倭寇来之前的琉球吗?”
陈掌柜愣了愣,眼神远了:“见过……那时港口全是闽南话,丝绸、茶叶、瓷器堆成山。
尚宁王每年派使船去福州,带回的赏赐能照亮半条街。”
“现在呢?”
“现在……”陈掌柜苦笑,“萨摩的船来了,人走了,货少了。连孩子唱的歌,都带上了倭调。”
林墨站起,拍拍他肩膀:“我们干的,就是让港口再听见闽南话,让使船再去福州,让孩子重新唱汉歌。”
他走到门口,回头:“这话你烂肚子里。若泄露半个字—”
“我明白。”陈掌柜挺直腰,“我陈老三虽是个商人,但祖籍泉州,大明的人,死也是大明的鬼。”
首里城,茶楼雅间。
沈炼隔竹帘看对面灰瓦建筑,在番奉行所,茶杯已凉。
午时三刻,守卫换岗。
他闭目,心中秒数如沙漏:一(换岗交接)、二(转身)、三(列队)……二十八(最后一人入岗亭)、二十九(岗亭门帘垂下)、三十(盲点生成)。
就是现在。
矮小身影抱账册出门,拐巷,是郑迵门生。
沈炼放杯起身。下楼与小二擦肩,铜钱落袖。
后院老榕下,第三块石板微松。
撬开,油布包裹的账册副本。
翻开,“年贡特供”项刺眼:
万历三十六年:银三千两,蔗糖五百石,硫磺二百担。
三十七年:银五千两,蔗糖八百石,硫磺三百担,另加“生口”二十名——皆为织匠、铜工与幼童,萨摩称“人形贡品”。
生口。活人。
沈炼合册,指甲掐进掌心。指腹蹭过“生口”二字,指节泛白。
三日后,羽地村,竹林深处草堂。
向象贤晒书,见采药人装扮的沈炼,抬眼:“采药?”
“采一味叫‘世鉴’的药。”沈炼放背篓,“听说老先生有。”
向象贤手顿。缓缓起身。
“《中山世鉴》……”苍声如风吹竹:“修到万历三十七年,修不下去了。”
暗号对上,沈炼近前一步,声压低:“郡主问:琉球的脊梁,弯了吗?”
老人沉默久。从怀掏手稿,递过。
“萨摩入侵后的实录。”他声颤,“我没敢写进正史……但总得有人记得。”
沈炼接,翻第一页:
“万历三十七年三月十一,萨摩兵屠泊村,取百人首级筑京观,逼王观之。王泣不能止。”
他合稿,深揖:“此物,必送归中华。”
那霸港外,御岳圣地。
沈炼藏礁石后,观祭祀。女祭司诺罗白袍铜铃,吟唱古语。百姓跪伏,神情虔,林墨事前记过音调。
祭毕,百姓散。诺罗独走海边,跪潮水边,放贝壳入海。
沈炼等她走远,现身。捡她站过的石板,炭笔画图案:一日,一月,中间裂痕。
求救信号?
他掏炭笔,下方补画:三颗星连三角。
琉球古星图,意“援兵自海上来”。
放回石板,沙半掩。
夜。马良弼府后墙。
沈炼倒挂窥视。
厅内,马良弼与萨摩使者对饮。使者醉拍桌:
“明年……年贡再加三成!桦山大人说了,不然砍尚宁王儿子!”
马良弼袖中手指绞紧,面上仍堆笑:“是,是……可今年飓风毁了三成蔗田,百姓实在……”话未说完,瞥见使者按刀的手,喉结滚动,咽下了后半句。
“无力?”
使者摔杯,“卖儿卖女!你们琉球女人能织布?多织!织到死!”
沈炼记:马良弼眼恐惧,无反抗。
另一处,毛凤仪宅。
书房亮灯。毛凤仪伏案写信。写罢封好,唤心腹:
“送福州,给薛藩特使。记住,若被抓,吞信,决不可落萨摩手。”
心腹离。毛凤仪望窗,向大明方向,良久低语:
“臣……尽力了。”
沈炼暗处,轻点头。
桦山久高宅邸,那霸港东高地。
沈炼潜伏三日。绘成布防:守卫七十二人,三班。卧室二楼东,外有露台。书房密道通后山。
平田增宗每日辰时出,巡港口。随身护卫八人,路线固。
最难是尚宁王软禁处,首里城西角楼,唯一入口二十萨摩兵守,箭楼俯瞰全城。
“强攻不能。”林墨低声,“只智取。”
“等信号。”沈炼收图,“郡主说,会有‘东风’。”
五日后,福州密信至。
竹筒内八字:
“舰船已备,只待潮满。”
薛藩另附一张小笺,日文写就,译后是:
“岛津家久已收照会,半月后必召桦山回鹿儿岛述职,此为空窗。”
沈炼烧信纸。望窗外海。
潮水正涨。
甘肃,平凉。
朱徵妲将混琉球泥土的陶盆摆窗台。
埋下的祁艾,已破土出两片嫩叶。
她伸手轻触。
“快长。”低声说,“海上的人等不及了。”
深夜,左光斗推门进医营时,朱徵妲还趴在案上。
“郡主,该歇了。”
朱徵妲抬头,小脸上沾了点墨:“左大人,你说……海离我们有多远?”
左光斗一怔:“八千里不止。”
“那海风呢?”她跳下椅子,走到窗边推开窗,“能吹过来吗?”
夜风带着西北的干冷灌进来。
左光斗上前关窗:“郡主,风大——”
“等等。”朱徵妲忽然伸手,掌心朝外,“你闻。”
左光斗茫然。
“有咸味。”她收回手,看着掌心,“虽然很淡……但真的有。”
左光斗愣住,旋即失笑:“郡主,这儿是甘肃,哪来的海咸味?”
朱徵妲不说话,只是走到陶盆边,轻轻碰了碰那两片嫩叶。
“树有根,水有源。”她轻声说,“风也该有来处。”
她转身,眼神清亮:“左大人,等沈炼回来,我要问他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琉球的土,踩上去是软的还是硬的。”
“二、海哭的时候,声音大不大。”
“三……”她顿了顿,“被抢走家乡的人,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左光斗沉默良久,深深一揖:“郡主所问,皆是臣等未曾想过之事。”他心中暗叹:郡主问的不是海,是百姓。
烛火爆了个灯花。
远处传来守夜士兵的梆子声。
梆,梆,梆。
一声递着一声,从甘肃传到陕西,从陆路传到海路,最后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而海的那一边,潮水正在上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