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目光如铁犁,扫过工坊地面,定格在铁砧旁十八磅锻锤上。
黝黑锤头,油亮木柄——李铁山锻精铁胚的家伙,寻常匠人需双手抡动。
他迈步上前,单手抄住锤柄。
臂肌微绷,转瞬稳如磐石。
锤头垂地,目光扫过众人:朱徵妲、朱由校、李铁山、宋应星……最后落在那管灼热发烫、龙鳞纹理的炮管上。
“散开。”
两字落地,如铁锭砸石。
众人退至墙边。
工坊里只剩熔炉低喘,锻锤拖过地面的沙沙声——像钝刀刮过人心。
程宗?站在炮管三步外。
双脚微分,古松盘根。
深吸气,肺腑灌满铁腥、炭火与热浪。
动了。
腰身如弓绷紧,锻锤从身后划出沉重半弧。
动作不快,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决绝。
锤头破风,闷响呜咽。
“铛——!!!”
第一声轰鸣在梁柱间回荡。
李铁山死死盯着扭曲的炮管。
一片暗红铁皮剥落、翘起,在空中缓缓翻转,背面还留着流水般的神奇纹路。
他心里尖叫:“这纹路,本该在海上反射阳光!”
灼热铁屑、火星如暴雨迸射,噼啪作响。
朱徵妲小手攥得指节发白,指甲掐出月牙白印,转瞬被血色淹没。
她盯着程宗?如山的背影,脑中闪过一念:这锤砸向倭寇战船,该多好!
程宗?没停。
第二锤!第三锤!接连砸下。
朱由校指尖沾着细灰,瞳孔收缩。
那扭曲的纹路,竟和他画的螺旋膛线有几分相似。
一个念头钻进来:“这毁掉的花纹,和我设计的膛线,像孪生兄弟?一个为生,一个为死?”
吴大海按刀的手青筋虬结,腮帮子咬得发紧。
他仿佛听见炮在海上炸开的闷响,血肉横飞的画面比眼前锤击更心悸。
“铛!!!”
“铛——!!!”
每一锤都砸在同一点,炮管被捶扁、砸烂,变成冒着青烟的扭曲铁疙瘩。
溅起的不是火星,是灼目铁沫。
宋应星微闭双眼,凝神细听。
听金属内部细微的碎裂声——那是隐患被彻底清除的证明。
他默念:“可惜了罕见反应,但隐患概率,必须为零。”
“铛!!!”
最后一锤落地,锻锤“咚”地杵在地上。
那片翻转的“铁叶子”,在巨响中化为齑粉。
程宗?柱着锤柄喘息,口鼻呼出的白汽瞬间消散在热浪里。
角落里,年轻学徒狗娃屏住呼吸。
他的目光落在李铁山撑在膝盖上的手背上——那道陈年烫伤疤,在炉火映照下格外刺目。
他忽然懂了:匠人手艺,是拿命换的,更是扛着他人性命的抉择。
死寂。
众人耳中嗡嗡作响,鼻腔里满是辛辣铁腥。
左光斗尽收眼底。
他看到郡主的不忍与决断,太孙的哲思与颤栗,武人的后怕与狠厉,匠人的痛惜与新生。
他心中凛然:“这一锤砸掉的,是侥幸与虚荣,是任何高于‘人命’的价码。此锤过后,匠魂方铸。”
李铁山呆呆望着废铁堆。
滚烫泪水冲出眼眶,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划出两道白痕。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挤出嗬嗬声,双手按在废铁上,指腹摩挲着发烫的铁屑,深深弯腰。
“匠人造物……不能有‘万一’。”
嘶哑的声音砸在地上。
“万一……就是一百条兄弟的命!”
工坊里,只有熔炉余火噼啪作响。
年轻匠人递上汗巾,老匠人拍了拍李铁山的肩。
这一锤,砸碎了技术的虚荣,铸就了责任的丰碑。
朱由校蹲在废铁旁,手指无意识画圈。
“妹妹,李师傅心里那火,没灭。”
朱徵妲望着李铁山挺直的脊背。
“嗯,这火,才是真能炼出好铁的火。”
李铁山抹了把脸,灰和泪混在一起,哑着嗓子吼道:“饿了好!饿了说明人还喘气!”
他转身对着众人,声音提高:“都听见没?炉子没凉,天没塌!刚才那叫‘险’,这回咱们要的是踏实——让水师兄弟摸着炮身,心里头稳!”
他看向程宗?,挠挠头:“程教头,大恩不言谢!这一锤,痛快!”
程宗?将锻锤放回铁砧,声音沉稳:“该做的。”
李铁山大手一挥:“都散了!洗把脸,领饭去!今儿郡主加肉了!”
人群松动,低语声响起。
老匠人王会嘀咕:“玩意儿再好,要命的不敢用,屁用没有。”
狗娃揉着肚子:“可惜了那龙鳞纹……”
老匠人李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龙鳞顶个球用!程教头那几锤,比龙叫唤都实在!”
工坊外空地上,新式战舰模型与十二门舰炮整齐排列。
吴大海围着模型转了三圈,抚摸着炮管,声音发颤:“郡主,这舰炮远超水师现有装备!”
“吴千户,需注意几点。”
宋应星讲解发射流程与保养方法,“发射后冷却半个时辰,避开浅滩。”
他拉过炮架,“这是太孙改良的榫卯炮架,可多角度调节,还能缓冲后坐力。”
吴大海试着转动炮架,顺滑省力:“太孙技艺高超,末将佩服!”
朱由校得意一笑:“还有这炮舱,我设计了活动隔板,一门炮受损不影响其他炮位。”
朱徵妲语气凝重:“琉球战局危急,舰船火器需尽快运往福建。左大人已协调车马驿站!”
“请郡主放心!”
吴大海肃然拱手,“末将定日夜兼程,不负所托!”
三日后,城外车马如龙。
十二门舰炮裹着油布,数十辆马车压得路面发颤。
吴大海勒马扬鞭:“郡主放心,必早日抵达福建!”
车队向东南驶去,扬起漫天尘土。
程宗?的破倭营已在城外开练。
数百兵士举着榫卯藤牌,短刀“唰唰”劈砍,藤牌硬接“砰砰”撞击——倭刀劈不穿、砍不断。
兵士们跟着程宗?挥刀、卸力、突刺,呐喊声震得地面发颤。
朱由校蹲在营地旁,给藤牌加固榫卯,时不时指点兵士调整握牌姿势。
朱徵妲、左光斗、宋应星站在城楼上。
“妹妹,半月后千名锐卒齐聚,配上新式火器舰船,定能斩了桦山久高!”朱由校语气坚定。
朱徵妲望向东南海疆,眼底锐利:“琉球之战,是大明扬威海疆的开始。”
她转头左光斗:“我们创造的不是器物,是‘势’,用创造的势,打断毁灭的势。只是不知,此势一成,终於海疆,还是反噬陆上?”
左光斗捋须笑道:“郡主运筹帷幄,陕西新政稳固后方,此战必胜!”
宋应星握着火器图谱:“臣已着手研发更轻便的连发弩,供斩首时使用!”
风过城楼,吹动朱徵妲的裙摆。
她握紧小拳头:“桦山久高,你的死期不远了。”
半月时限刚到,东西两路烟尘滚滚而来。
东路,王来聘身披锁子甲,腰挎虎头刀,身后六百人,列队整齐,背负强弩,行囊插着黑色羽令。
西路,李半天一袭青布短打,手持铁尺,腰间镖囊鼓胀,寒光隐隐透出囊口。
身后三百人步伐铿锵,刀鞘撞击声连成一片。
“河南李半天,率三百人参见郡主!”
“山西王来聘,率六百人参见郡主!”
两人单膝跪地,声震四野。
朱徵妲站在营前高台上,晨光洒在稚嫩的脸上,却透着威严:“二位先生辛苦。破倭营今日满编千人,交予程教头操练,一月成军,跨海斩倭!”
她话锋一转:“密令:沈炼率绣春刀潜入琉球一月,已站稳脚跟,并与琉球三司官郑迵联络上。
训练一月后登船与他汇合,他会提供倭寇布防详图,助你们斩首桦山久高!”
“遵令!”
王来聘、李半天、程宗?齐声应诺。
程宗?大步上前,手中朴刀直指校场中央的倭刀模型:“诸位,倭寇善用长刀劈砍,看似凶猛,实则有命门!”他挥刀出鞘,“唰”地斩断模型刀刃,“重心在前,后劲不足,我这套‘缠丝卸力术’,专克此弊!”
话音未落,程宗?身形如电,与两名手持仿制倭刀的兵士对练。只见他左躲右闪,短刀缠裹着倭刀轨迹,每一次碰撞都借力打力,不到三回合,两名兵士的刀便被震飞。
“好!”校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从今日起,分三队训练!”程宗?声如金石,“王团长带一队练弓弩,专攻远程压制;李馆主带二队练藤牌短刀,熟稔缠卸之术;我带三队练近身突袭,专攻斩首!”
千名锐卒立刻拆分,校场上瞬间响起震天的呐喊。
王来聘将六百乡勇与武馆弟子带到箭靶场,强弩上弦声“咔咔”作响:“都给我听着!倭寇鸟铳射程三里,咱们的弩要做到先发制人!每人每日保底射断百根弓弦,射不准的,不许吃饭!”
兵士们拉开强弩,箭矢如流星般射出,“嗖嗖”声不绝于耳。有新兵手臂发抖,箭矢偏离靶心,王来聘上前一脚踹翻:“废物!倭寇的刀可不会饶你!”
李半天则带着三百弟子与镖师扎马步,藤牌护胸,短刀出鞘:
“缠丝卸力,关键在腕力!跟着我练‘缠刀桩’,刀不离手,手不离牌,练到吃饭都能握刀才算成!”
他亲自示范,短刀在藤牌边缘缠绕划圈,动作行云流水。弟子们跟着模仿,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浸湿了衣衫,却无一人敢懈怠。
王来聘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射断的弓弦,缠在手腕上,狗娃,你过来。
狗娃慌张跑上前:“王、王馆主…”
王来聘把弓弦塞他手里:“摸摸,什么感觉?”
狗娃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断口:“硬、硬邦邦的,还有点扎手……”
王来聘咧嘴笑:“这就对了,这玩意儿,就是咱的命,射断了,说明你使了真力气。可要是对敌时断了。”
他声音陡然一沉:“那就是倭寇的刀,砍进你脖子的感觉。”
狗娃手一抖,弓弦差点掉地上。
王来聘按住他的肩膀:“怕了?”
狗娃咬牙,摇头:“不、不怕!就是……就是想着,得再多练,练到弦不断!”
王来聘大笑,用力拍他后背:“好小子!有点血性!去,再领两根弦,今天不射断三根,不许吃晚饭!”
另一边,藤牌阵前
李半天单手持藤牌,另一手短刀“唰唰”在牌面划圈,动作快出残影:“看见没?刀不是死的,是活的!它得贴着牌,像蛇缠树,借力打力!”
新兵笨拙地模仿,刀总磕在牌边上,“哐哐”响:“李镖头,这、这咋老是撞上?”
李半天:“停下,走过去捏住他手腕,你这腕子是木头雕的?不会动?”
李半天手腕一旋,带着新兵的手轻轻一绕,
“感觉到没?不是硬挡,是顺着它来,再轻轻一推。…”
新兵顺着那劲道一带,果然顺畅许多:“嘿!是、是轻巧了!”
李半天松开手:“记住这感觉。对敌时,倭寇一刀下来,你手腕就得这么一转。
转好了,他的力就泄了,你的刀就能贴着他脖子走。”
新兵乙小声嘀咕:“说得容易……真打起来哪记得……”
李半天耳朵尖,听见了,也不恼:“记不住?那就练到不用记!练到你这手、这腕子,它自己会动!”
大声喊道:“从今天起,吃饭、拉屎、睡觉,藤牌短刀不许离身!练到你以为自己就是块会走的藤牌,成了精的短刀!”
校场角落,朱由校正蹲着给一面新藤牌加固榫卯,用指尖试探榫卯的咬合度,
对旁边帮忙的年轻匠人说:“这穿带榫,还得再往里嵌三分,藤牌要轻,但不能散架,这力道得算准了……”
年轻匠人擦汗:
“太孙,您这手艺,比咱们还细。”
朱由校头也不抬:“手艺细,兄弟们命才粗。这牌子,将来是要替人挡刀的。”
城楼上,朱徵妲与左光斗远眺校场
左光斗:“郡主,王馆主练兵甚严,李镖头教法精妙,程教头调度有方。此千人之势,已成。”
“那是!”朱徵妲两手叉腰,骄傲满满:“王馆主有武状元之能,李镖头掌管天下第一镖局,程教头乃是武学宗师。”
左光斗见她那得瑟样,嘴角上扬。
朱徵妲看着远处工坊袅袅升起的青烟:
“左大人,你看,工坊在铸新炮,校场在练新兵。咱们造的“势”,像不像一张慢慢拉开的弓?”
左光斗捋须:“弓已开,箭已在弦。只待郡主一声令下。”
朱徵妲小手轻轻按住城墙垛口,声音低却清晰:“不急。让弓再绷紧些,让箭磨得更利些。
本郡主要的,不是射出去,是射出去必中。”
校场中央,程宗?将朴刀插在地上,环视全场。
程宗?声震全场:“都给我听好了!一月之后,登船出海!你们练的每一根断弦、磨的每一把刀、打的每一块藤牌,都不是为了在这校场上好看!”
他猛地拔刀,指向东南方。
“是为了跨过那片海,找到那个叫桦山久高的倭首,〞
程宗?刀光一闪,斩断风中飘来的一片枯叶。
千名锐卒齐声怒吼,声浪冲破云霄:“斩了他!”
这吼声惊起了远处林中的飞鸟,扑棱棱一片飞向天际,仿佛也为这冲天的杀气让路。
朱徵妲微微点头,眼望远方,双手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