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那间专设的案析间内,空气仿佛凝固的胶质,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数盏桐油灯被刻意拨亮,跳跃的火苗将围在中央柏木方桌旁的几道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四周挂满线索图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林小乙立于一块新立的巨大线索板前,板上早已不复之前的稀疏。此刻,上面密密麻麻地贴着清远县官印和户曹副印的朱红拓样、两份假公文的详细内容摘要、柳青提取的云母粉与紫檀木屑的物证标签、“妙手书生”洛青河的陈旧海捕文书及案卷摘要,以及刚刚用朱笔醒目写下的“瘸腿老七”和“兴隆记钱庄”。
“‘鬼船案’中,我们斩断了漕帮蒋魁那条私盐黑臂,”林小乙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将张猛、柳青、文渊三人的目光牢牢钉在线索板上,“但我们都清楚,那条线上牵扯的庞大资金流,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然另有渠道维系。”
他的指尖划过那几份假公文的内容摘要,最终停在“测试流程”四个字上。“再看眼前这‘盗印案’,对手目标直指官府权柄核心,行事风格——前期极致谨慎、中期大胆测试、目的直指文书流转漏洞——这与一个单纯追求‘以假乱真’技艺巅峰的孤高匠人‘妙手书生’的行为模式,已有云泥之别。洛青河或是关键的执行者,但驱使他,或者说,能让他甘冒奇险重操旧业的,绝非个人技艺的炫耀。”
他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三位同伴沉凝的面容,最终定格在“兴隆记钱庄”那几个刺目的朱红大字上。
“如果,我们大胆假设,他们的终极目的,并非仅仅伪造一两份特定公文,方便一时走私或贪墨几千两官银呢?”林小乙的声音放缓,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手指重重地点在线索板上,“如果,他们需要的是能够大规模、长时间、稳定且安全地‘生产’出具备完全官方公信力的各类文书的能力呢?”
文渊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几乎是脱口而出:“林兄的意思是……他们最终需要的,是官印的‘活模板’?是能够随时、随地、按需复刻官印效果的全套成熟技术和经过验证的流程信心!”
“不止是技术和信心,”林小乙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所有迷雾,“你们仔细想,在这云州府,乃至整个大胤王朝,有什么东西,比库银调拨令、比商船特许通关文书,更需要加盖各式官印,流通范围更广,验看频率更高,且一旦成功伪造并投入市面,所能攫取的暴利,远超寻常走私千百倍?”
张猛浓眉紧锁,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柳青清冷的眸子微微闪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林小乙不再给他们猜测的时间,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三个石破天惊的字:
“是,官,交,钞。”
(注:官交钞,即该架空王朝发行的法定纸币)
“嘶——”
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
伪造官交钞!这已非寻常的作奸犯科,这是动摇国本、祸乱天下、足以株连九族的滔天大罪!其危害与严重性,远比私盐、盗印要恐怖千百倍!
“我明白了!全都串起来了!”文渊猛地从凳子上站起,因极度的激动,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他快步走到线索板前,手指颤抖地指着那些假公文,“他们之前盗用官印,批复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目标各异的公文,根本目的不是为了那点蝇头小利!他们是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极其精密的‘压力测试’!测试他们仿制的不同级别官印,在不同衙署、面对不同质地公文用纸、经历不同胥吏核验流程时,能否被顺利接受,而不被识破!这是在为他们最终将这套成熟的伪印技术,用于大规模印制伪钞,做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实战演练!”
“正是如此!”林小乙重重颔首,眼中寒光四射,“而一个有能力、且有野心支撑起大规模伪钞制作、投放、流通的庞大犯罪组织,必然需要一个同样庞大、隐秘且高效的资金池来运作。这个资金池要负责采购印制伪钞所需的特制纸张、昂贵油墨、精密雕版,要供养像‘妙手书生’这样的顶尖技术人才,要维系一个遍布各处的流通网络,而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绝对安全可靠的渠道,将他们印制出来的、足以乱真的伪钞,悄无声息地‘洗’成能够光明正大使用的真金白银!”
他的手指带着决然的力量,猛地再次点在那“兴隆记钱庄”之上,几乎要将木板戳穿:“这个‘兴隆记’!先是与‘鬼船案’残余的私盐资金网络有所牵扯,如今又通过‘瘸腿老七’这种底层爪牙,与试图黑吃黑我们那份假盐引的亡命徒产生关联。它绝不可能是一家安分守己、只做正当生意的普通钱庄!它极有可能,就是这个隐藏在深处的、图谋伪造官钞的巨大犯罪网络中,负责资金汇聚、周转、以及最关键的黑钱清洗的核心枢纽与心脏!”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骤然贯通!
盗印案的真正目的、伪钞的惊天阴谋、地下钱庄的核心作用……几条看似独立、杂乱的线索,终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拧成一股坚韧无比的绳索,绳头直指那个隐藏在云州府繁华街市之下、企图撼动王朝金融根基的巨大黑影!
“这与我们之前根据零碎信息推测的、那个神秘‘云鹤’组织旗下,‘鹤羽’分支所司的职能——掌控黑金、非法敛财——完全吻合!”林小乙的语气带着冰冷的确定,“看来,‘鹤羽’的触角,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更毒,早已如同吸血的水蛭,紧紧吸附在我云州府的银钱命脉之上。”
张猛“砰”地一拳砸在桌面上,虎目圆睁,须发皆张:“他奶奶的!这帮杂碎,真是狗胆包天了!这是要掘朝廷的根啊!”
柳青默默拿起桌上那份由她亲手参与伪造的、几可乱真的“盐引”,看着上面那方鲜红沉实的印鉴,清冷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凝重:“若真如林捕快所料,他们如今掌握的伪造技艺与流程信心,确实已足够对官钞信誉构成致命威胁。”
“林兄,事态紧急,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文渊扶了扶眼镜,看向林小乙,眼神中既有面对巨案的紧张,更有跃跃欲试的决绝。
林小乙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没有任何犹豫,清晰而果断地下达指令:
“张兄,立刻挑选绝对可靠、身手敏捷的弟兄,分成三班,昼夜不停,对‘兴隆记’钱庄及其周边所有关联铺面、仓库,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严密监控。记录所有明面账目往来的人员车辆,更要紧盯所有可疑的、避开正门的秘密接触,尤其是与‘瘸腿老七’这类已知灰色人物的接头。但切记,宁可跟丢,不可暴露,绝不可打草惊蛇!”
“文兄,集中你所有精力与资源,深挖‘兴隆记’的所有底细!其表面上的东家、掌柜、账房,背后可能存在的官商靠山,近三年所有大额银钱异地汇兑的异常记录,与各地特别是边境、矿区等特殊地域的隐秘资金往来,我要知道它每一根血管的流向!”
“柳仵作,请即刻着手,准备好所有可能需要的特殊检验药剂与器具。一旦我们找到伪钞的雕版、半成品印张或相关物证,需要你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最具权威性的技术鉴定,锁定证据!”
“是!”三人凛然应命,声音在密闭的房间内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案件的性质,在这一刻,已从维护官府颜面的盗印疑案,骤然升级为一场关乎王朝金融安全、社稷稳定的反伪钞战争。而他们所要直面的对手,也终于撕下了层层伪装,显露出其狰狞的一角——正是那阴魂不散、触手遍地的“云鹤”组织。
林小乙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他知道,一场远比“鬼船案”更加凶险、更加残酷的无声较量,即将在这座看似歌舞升平的云州府城墙之下,轰然展开。而他们,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