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泼墨般浓稠,星月隐匿于厚重的云层之后,吝啬地不肯透出一丝微光。云州府南城最繁华的街市早已沉寂,唯有“兴隆记”钱庄那气派非凡的黑漆大门前,两盏硕大的白纸灯笼在夜风中徒劳地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匾额上那三个冰冷的镏金大字,映着紧闭的门板,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森然。
钱庄斜对面,隔着一道狭窄的巷道,有一处废弃绸缎庄的二楼阁楼。窗户被厚实的黑布蒙得严严实实,只在边缘泄出几缕微弱的光线。文渊独自伏在一张破旧的条案上,案头一盏孤灯,映照着他清癯而专注的侧脸。他面前摊开着厚厚一摞通过各种隐秘渠道调取、誊抄的“兴隆记”明面账目副本,以及与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各色人等名单。他的指尖蘸着朱砂,在一张巨大的云州城区图上缓慢移动,不时在某个名字或一串异常数字上画下标记,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试图从这看似合规的账目迷宫中,找出那条隐藏的、流向黑暗的资金暗河。
与此同时,三条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训练有素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兴隆记”那高耸的后院围墙之下。正是林小乙、张猛,以及换上了一身利落紧身黑衣、将长发紧紧束起的柳青。三人的呼吸都压得极低,与风声融为一体。
“前门暗处,固定暗哨两个,眼神刁钻。院内巡更护院四人一组,配刀棍,路线固定,半柱香交换一趟。后院银库有明岗,但靠东侧的独立书房……白日里进出人员最少,入夜后却有两名好手寸步不离,防守规格远超银库,极不合常理。”张猛将身体紧贴冰冷的墙壁,以几乎不可闻的气音,快速汇报着连日观察和此刻敏锐感知到的院内布防。
“书房?”林小乙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如星,瞬间捕捉到了关键,“钱庄重地理所当然是银库。这书房设防如此严密,必有不可告人之物。就从那里入手。”
张猛重重点头,不再多言。他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身形猛地一纵,足尖在墙壁上几点,如同蓄势已久的大鹏,轻飘飘地便翻上了近两人高的墙头,伏低身体,犀利的目光如同扫描般迅速掠过院内。片刻后,他确认安全,将一卷特制的、浸过油以免发出声响的麻绳悄然垂下。林小乙与柳青对视一眼,依次抓住绳索,身形矫健地攀援而上,悄无声息地落入院内茂密的花木阴影之中。
三人凭借着张猛白日绘制的简图和超凡的潜行技巧,如同鬼魅般在假山、回廊、树木的掩护下穿梭,精准地避开了一队敲着梆子、懒洋洋走过的巡更护院,最终逼近了那间位于院落最深处、门窗紧闭的独立书房。
书房门上的铜锁造型精巧,锁孔隐蔽,显然是特制之物。但这对于早有准备的林小乙而言,并非难题。他从怀中掏出一套细如牛毛的特制钢针与钩铤,借着远处灯笼透过窗纸的微弱反光,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在锁芯内极富技巧地拨弄了几下。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锁舌弹开。
林小乙轻轻推开一条门缝,侧身闪入,张猛与柳青紧随其后,反手将门虚掩。
书房内陈设古朴雅致,紫檀木的书案,顶天的书架摆满了账册典籍,靠墙处还有一座厚重的红木博古架,上面陈列着几件真假难辨的古玩。一切都符合一个附庸风雅的钱庄掌柜身份。然而,林小乙的目光却瞬间锁定了那座博古架——它的摆放位置,与整个房间的格局相比,略显突兀,仿佛是为了刻意遮挡什么。
他与张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不再犹豫,一左一右,运起巧劲,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博古架缓缓移开半尺。果然,书架后方,墙壁上赫然露出一扇与墙体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轮廓!
就在此时,书房门外不远处,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对话声!
“刚才……书房那边是不是有动静?”
“走,过去看看!”
脚步声正在快速逼近!来不及将博古架复位隐藏了!
张猛反应极快,低喝一声“进!”,猛地将那扇暗门拉开一道缝隙。林小乙一把拉住柳青的手臂,两人迅疾无比地侧身闪入暗门之后。张猛紧随而入,反手刚将暗门拉上,只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书房的门就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了。
“没人啊?”
“窗子也好好的……许是野猫碰倒了花盆?听错了?”
护院的声音带着疑惑,在书房内逡巡片刻,脚步声渐渐远去。
暗门之后,并非想象中的狭小空间,而是一条陡峭向下、仅容一人通行的石阶,延伸向不可知的深处。一股混合着油墨、金属和某种化学药剂的奇特气味隐隐传来。石阶尽头,有昏黄的光线透出。
林小乙打了个警戒的手势,三人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沿石阶而下。
石阶尽头,是一间宽敞得超乎想象的地下密室!数盏长明油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三人,也瞬间瞳孔收缩,心中巨震——
密室内,没有预想中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取而代之的是井然有序的工作区域!靠墙的长桌上,摆满了各种规格的刻刀、锉刀、放大镜;一旁是研磨朱砂、调配印泥的精致器皿和天平;甚至还有两台结构精巧、明显是特制的小型脚踏印刷器械!墙壁上,如同展示战利品般,整齐地悬挂着数十枚已雕刻完成的各类官印模板,木质、石质、铜质皆有,其中赫然包括他们苦苦追寻的清远县官印和户曹副印的仿制品,其精细程度,与真品拓样几乎别无二致!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在密室最内侧的工作台上,借着最明亮的灯光,可以看到数块梨木雕版!上面已经用极其精湛的技艺,阴刻出了复杂无比的蟠龙纹饰、面额数字以及官印留白区域——那正是官交钞的雕版!其中两块已接近完成,线条流畅,细节分明!
“果然在这里!人赃并获!”林小乙心中一定,一股混合着愤怒与果然如此的寒意掠过脊背。
然而,他们刚才移动博古架时那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摩擦声,终究还是引起了院内更高层次守卫的警觉。还未等他们仔细搜查更多证据,暗门外的石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惊惶的厉喝:
“不好!暗门被动过了!有人闯进密室了!”
紧接着,便是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兵刃出鞘的金属摩擦声,以及更多人的呼喝声,如同潮水般向书房方向用来!
“被发现了!准备突围!”林小乙当机立断,低喝一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张猛眼中凶光暴涨,不再隐藏,猛地一脚踹开虚掩的暗门,如同一头被惊扰的洪荒猛虎,率先冲了出去!石阶上方,狭窄的出口处,已被七八名闻讯赶来的、手持明晃晃刀剑棍棒的钱庄核心护院死死堵住。
“挡我者死!”张猛怒吼一声,声震屋瓦,他不退反进,双拳如同出膛的炮弹,势大力沉,直接轰向当先两人。那两人举棍格挡,却只听“咔嚓”两声脆响,手臂连带木棍竟被硬生生打断,惨叫着倒飞出去,将身后几人撞得人仰马翻。
林小乙护在柳青身前,动作更快、更诡!他身形如鬼魅般在狭窄的石阶和书房空间内穿梭,每一次闪避都妙到毫巅,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击中敌人的手腕、肘关节、或是膝窝等脆弱之处。手法简洁凌厉,没有丝毫多余花哨,只求最快瓦解对方战斗力。伴随着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凄厉惨叫,又有三名护院如同被砍倒的稻草般瘫软下去,兵器“叮当”坠地。
柳青虽不擅近身搏杀,但心智极其冷静沉着。她趁着林小乙和张猛挡住敌人的间隙,迅速冲到内侧工作台前,不顾危险,用特制的油布,将其中两块最关键、最完整的伪钞雕版,以及墙上那枚仿制的户曹副印模板飞快地包裹好,毫不犹豫地塞入自己随身携带的、内衬防水油布的布袋中。
剩余的几名护院见这两人一个勇猛如虎,一个诡异如魅,出手狠辣,瞬间便废了他们大半同伴,一时被这雷霆手段震慑住,面露惧色,握着兵器的手微微颤抖,竟不敢再上前。
“走!”林小乙看准对方气势被夺的瞬间,与张猛一前一后,将收好证据的柳青牢牢护在中间,如同一个无坚不摧的三角阵型,向外强行冲杀。
沿途不断有从其他方向闻讯赶来的护院加入战团,试图阻拦。但在林小乙那融合了现代格斗精髓的精准打击与张猛那沙场锤炼出的狂暴武力面前,这些平日里欺压百姓尚可的护院,简直如同土鸡瓦狗。林小乙与张猛的配合也在此刻展现出惊人的默契,一个主控场,限制敌人行动,创造破绽;一个主强攻,以绝对的力量摧毁任何抵抗,将高超的武力与冷静的战术结合得淋漓尽致。
三人相互掩护,且战且走,硬生生从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书房,撞翻几名试图堵截的护院,迅捷无比地翻过院墙,按照预先反复勘测规划好的撤退路线,几个起落间,便彻底融入了南城错综复杂、暗影幢幢的小巷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后,只留下“兴隆记”后院一片狼藉的景象,以及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与惊惶的叫喊声。
对面阁楼内,一直凝神倾听的文渊,清晰地捕捉到了钱庄方向传来的那短暂却激烈的喧嚣与兵刃交击声,随即一切又迅速归于沉寂。他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知道林小乙他们已然得手,并且成功脱身。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目光落回案头,聚焦在刚刚用朱笔圈出的一条关键信息上——笔记显示,“兴隆记”那位深居简出的大掌柜,每月逢五,雷打不动必定要亲自前往城西二十里外的“归云观”进香,而据一份陈年卷宗旁注记载,那“归云观”的现任主持玄明道长,在数年前“妙手书生”洛青河于云州地界彻底销声匿迹之前,曾与之有过数次不为人知的接触……
文渊眼中精光一闪,迅速将这张记有关键信息的纸条折好,塞入袖中。他吹熄了案头那盏孤灯,阁楼瞬间被黑暗吞没。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下了楼,融入冰冷的夜色,准备赶往预定的安全屋与林小乙他们会合。
至关重要的物证,已然在手。下一个目标,直指这伪钞网络中,隐藏最深的核心人物!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