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与韩非的论道结束后,白辰并未立即离开临淄。
荀子再三挽留,希望他能多住些时日,与学宫士子深入交流。而白辰也确实发现,稷下学宫作为百家思想交锋的前沿,有许多值得观察和研究的地方。于是便应了下来,只是将原定的三日论道,改为了不定期的“讲学”——每隔三五日,在明伦堂开讲一次,题目不拘,有问则答。
这种开放式的讲学,反而吸引了更多人。
第一次讲学定在论道结束后的第三天。消息传出,不仅学宫士子,连临淄城中的许多百姓都闻讯而来。明伦堂前的广场上,黑压压坐满了人,后来的只能站在外围,踮脚张望。
白辰依旧一袭青衫,坐于高台。他没有准备讲稿,只是让前来听讲的人随意提问。
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当一个胆大的年轻士子站起来问“先生前日说‘法需温情’,那若有人犯法本应处死,但其家中老母无人奉养,幼子无人照料,该如何决断”时,全场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接触及律法与人情的冲突。
白辰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那士子:“你以为该如何?”
年轻士子想了想,硬着头皮道:“学生以为……法不可废。若因人情废法,则法无威信。”
“那其老母幼子呢?”白辰追问。
“这……”士子语塞。
白辰这才缓缓道:“法不可废,人情亦不可不顾。此案的关键,不在‘是否处死’,而在‘为何犯法’。”
他顿了顿,举例道:“若此人因贪财害命,罪无可赦,当依法处死。但其家眷无辜,官府当妥善安置——此为法的公正,亦是人情的温度。”
“若此人因饥寒交迫而盗窃,则罪不至死。当依法量刑,同时官府需反思——为何治下竟有百姓饥寒至此?此为法的惩戒,更是对‘境’的警醒。”
“若此人因受冤屈而报复,则要彻查冤情,公正裁决。此为法的纠错。”
他目光扫过全场:“执法者不可因人情废法,亦不可因法废人情。要做的,是深入案情,辨明是非,在法的框架内,寻求最合理的处置。这需要智慧,更需要仁心。”
台下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讨论。这个问题困扰了许多执法官吏,白辰的解答虽不能提供具体方案,却指明了一个方向——不是非此即彼,而是要在法的原则下,灵活处置。
接下来提问者络绎不绝。有问农耕技术的,有问经商之道的,有问子女教育的,甚至有人问夫妻相处之道。白辰皆耐心解答,从不敷衍。他的回答往往从具体问题出发,引出普遍道理,让人听后豁然开朗。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个老农站起来,用浓重的齐地方言问:“先生,俺家地里的粟米,年年长不好。隔壁老王家跟俺用一样的种子,一样的肥,为啥他家的就比俺家的壮?”
这问题看似简单,却涉及农业生产的多个环节。不少士子露出不屑之色——这种粗鄙问题,也配在稷下学宫问?
白辰却认真倾听,然后问老农:“你家的地在阴坡还是阳坡?浇水是引的河水还是井水?锄草勤不勤?有没有注意防虫?”
老农一一回答。白辰听完,思索片刻,道:“你家的地在阴坡,日照不足;浇水用的是山泉水,太凉;锄草倒是勤快,但防虫只靠手捉,不够。我给你几个建议……”
他详细说了改良土壤、调整灌溉、制作简易防虫药水的方法。老农听得连连点头,最后竟扑通跪下磕头:“先生大恩!俺替全家谢谢先生!”
白辰连忙扶起:“老人家不必如此。这些法子你回去试试,若有用,也告诉邻里乡亲。”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在场所有人。那些原本不屑的士子,脸上火辣辣的。他们这才明白,真正的学问不是高高在上的空谈,而是能解决百姓实际问题的智慧。
这次讲学从清晨持续到午后,人群才渐渐散去。但白辰的名声,却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临淄。
接下来的几天,临淄城的大街小巷、茶馆酒肆,人们都在谈论这位“青衫先生”。
“听说了吗?稷下学宫那位白先生,连老农种地的事都管!”
“何止!前日有个寡妇去问如何教子,先生给了她三条法子,条条都在理!”
“俺表哥在学宫当杂役,他说白先生讲学时,连祭酒荀子都在下面认真听!”
市井传闻往往有夸大之处,但白辰“有问必答、知无不言”的形象却深入人心。更难得的是,他从不摆架子,无论是士子还是百姓,无论是治国大策还是生活琐事,他都一视同仁,认真对待。
这种做派,在等级森严的战国时代,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临淄城西,一间不起眼的茶馆里。
陆远与秦双儿坐在角落,看似悠闲品茶,实则耳听八方。这是白辰的安排——让他们多听听市井之言,了解白辰之名传播的程度与影响。
“那位白先生,真是神了!”邻桌一个商贩模样的人正唾沫横飞,“我有个远房侄子,在学宫当差,他说白先生前日讲‘经商之道’,说了句‘诚信为本,薄利长销’。就这八个字,让我茅塞顿开!我以前老想着怎么抬价,现在想想,真是蠢!”
另一人接话:“可不是!我听说啊,连韩非公子都对他佩服得很,临走前还邀请他去韩国呢!”
“韩国?可惜了。咱们齐国要是能留下这位先生就好了……”
“留下?怎么留?你给发俸禄?”
“哎,你说这位白先生,到底是哪国人?师承何人?怎么以前从没听说过?”
众人议论纷纷,却无人能答。
秦双儿压低声音对陆远道:“师兄,老师的名声传播太快,未必是好事。”
陆远点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尤其在这乱世,太出名反而危险。”
“这几日,眼线更多了。”秦双儿目光扫过茶馆内外,至少发现三拨人在暗中观察他们,“罗网的,阴阳家的,还有齐国王宫的。”
“老师应该都知道了。”陆远抿了口茶,“不过看老师的意思,似乎……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秦双儿皱眉。
“嗯。”陆远分析道,“老师若想低调,有的是法子。但他不但高调论道,还开放讲学,让名声远扬。这恐怕……是在‘钓鱼’。”
“钓鱼?”
“钓那些藏在暗处的大鱼。”陆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老师说过,此界水很深。有些存在,沉睡了太久。要想引它们出来,就需要足够的……诱饵。”
秦双儿心中一惊:“老师的名声,就是诱饵?”
“恐怕不止。”陆远望向窗外稷下学宫方向,“老师的学问,老师的理念,甚至老师这个人本身,都是诱饵。他要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两人沉默喝茶。
就在这时,茶馆门口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背着药箱,少的捧着几卷竹简。两人衣着朴素,但气质儒雅。
“掌柜的,来壶茶,要热的。”老者坐下,擦了擦汗。
小二上茶时,那少年忍不住问:“掌柜的,听说稷下学宫有位白先生,近日在讲学,不知何时再有?”
掌柜笑道:“小先生也是去听讲的?白先生讲学不定时,但每次都在稷下学宫明伦堂。你们去那里问问便知。”
少年面露喜色,转头对老者道:“老师,我们赶上了!”
老者却神色凝重:“莫要高兴太早。这位白先生名声太大,恐招人嫉恨。我们此行,低调为好。”
陆远与秦双儿对视一眼——这老者不简单。
只听那少年又道:“老师,您说白先生的‘境造人说’,真的能用在医道上吗?您总说‘上医治未病’,这‘未病’之治,是不是就是造一个让人不病的‘境’?”
老者点头:“孺子可教。不过白先生之学,博大精深,我们需要当面请教,才能明白如何与医道结合。”
医家!陆远心中一动。看这老者的气度,莫非是……
他正想上前搭话,茶馆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数骑快马飞驰而过,马上骑士皆着黑衣,背插小旗。
“是秦国的驿骑!”有人低呼。
“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肯定是咸阳来的消息……”
陆远与秦双儿交换了一个眼神——咸阳来人了。
两人迅速结账,离开茶馆。回到稷下学宫客舍时,白辰正在院中指导白无双练字。
“老师,”陆远禀报,“秦国驿骑入城,应是咸阳有重要人物到了。”
白辰笔下不停,写完一个“静”字,才抬头:“比预计早了一日。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会是赵高吗?”秦双儿问。
“不一定。”白辰放下笔,“但无论是谁,都是冲我们来的。”
他看向白无双:“无双,这几日你不要单独外出。若要出门,必由你双儿师叔或陆远师兄陪同。”
“是,老师。”白无双乖巧应下,眼中却闪过一丝困惑,“那些人……为什么要针对我们?”
白辰摸摸他的头:“因为我们的存在,让他们不安。有些人害怕改变,有些人恐惧未知,有些人……则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长生,力量,知识……都有可能。”白辰目光深远,“但无论他们要什么,我们只做我们该做的。”
他转向陆远:“这几日讲学继续。另外,你暗中查查,临淄城中可有医家高人。方才你们在茶馆见到的那一老一少,很可能是扁鹊传人。”
“扁鹊传人?”陆远一惊。
“嗯。若真是他们,便请来一见。”白辰道,“医道关乎民生根本,值得深谈。”
“弟子明白。”
白辰又对秦双儿道:“双儿,这几日你多留意学宫周围的动静。尤其是夜间——那些人,快忍不住了。”
“是。”秦双儿眼中剑意一闪。
是夜,月黑风高。
稷下学宫客舍周围,果然多了几道鬼祟的身影。但这一次,他们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一股无形的剑气逼退。
秦双儿抱剑立于屋顶,月光下,她的身影如剑般挺直。
远处高楼上,东君焱妃凭栏远望,嘴角微扬:“归一剑心……果然不凡。这白辰身边,真是藏龙卧虎。”
她身后,徐福躬身:“大人,罗网的人今夜吃了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让他们闹吧。”焱妃淡然道,“正好让我们看看,这位白先生的底牌,到底有多少。”
而此时的临淄驿馆内,一间豪华客房中。
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阴柔的中年男子,正把玩着一枚玉璧。听完下属的禀报,他冷哼一声:
“连几个江湖客都对付不了,掩日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中车府令息怒。”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颤声道,“实在是那白辰身边有高手……”
“高手?”赵高放下玉璧,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再高的高手,能高过大秦的铁骑?能高过陛下的意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稷下学宫方向:
“三日后的学宫大宴,我要亲自会会这位‘青衫先生’。看看他到底是真圣贤,还是……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
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