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抵达临淄的次日,稷下学宫迎来了一对特殊的访客。
正是陆远在茶馆见过的那一老一少。老者自称“秦越人”,少年是其弟子“子阳”。秦越人这个名字在医家内部如雷贯耳——他正是扁鹊的传人,当代医家执牛耳者,游历列国,活人无数。只是他行事低调,鲜少在公开场合露面,故寻常人只知“扁鹊”之名,不识秦越人其貌。
荀子闻报,亲自出迎。医家虽不常参与百家争鸣,但其济世活人之功,无人不敬。
“秦先生远来,学宫蓬荜生辉。”荀子执礼甚恭。
秦越人还礼,开门见山:“老朽听闻稷下有位白先生,通晓百家,尤擅‘境造人’之说。此说于医道大有裨益,故特来请教。”
荀子心中一动。医家向来务实,专注医术本身,很少参与思想论辩。秦越人竟专程为白辰而来,可见白辰的学问已影响到各个领域。
“秦先生请随我来,白先生正在客舍。”
一行人来到客舍时,白辰正在院中教导白无双辨识草药。几日前他让陆远寻了些常见草药,摆了一地,正教白无双认其形、辨其性。
见荀子引着生客到来,白辰起身相迎。
“白先生,这位是医家秦越人秦先生,这位是其高弟子阳。”荀子介绍。
白辰执礼:“原来是秦先生,久仰。这位是犬子无双。”
秦越人目光先落在白辰身上,打量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此人气血平和,气息绵长,看似寻常,实则深不可测。随即他又看向白无双,这一看,更是眉头微蹙。
这少年……魂体有异。
但秦越人涵养极好,不露声色,还礼道:“白先生客气。老朽游医列国,近日听闻先生‘境造人说’,深有所感。医道亦有‘上医治未病’之说,与先生所言‘造善境以防恶’颇有相通之处。故特来请教。”
“秦先生请坐。”白辰引众人入室落座,陆远奉茶。
茶过一巡,秦越人直接切入正题:“先生言‘境造人’,老朽细思,医者治病,实则也在造‘境’——用药石造体内之境,用针砭造气血之境,用导引造精神之境。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这个问题很有深度,将医学实践与哲学思想结合了起来。
白辰点头:“先生所言极是。人体本身便是一个‘小境’,五脏六腑、气血经络,各司其职,和谐运转,是为健康;若有一处失调,便是‘境’坏,于是生病。医者治病,便是修复此‘境’。”
他顿了顿,又道:“但白某以为,医道不止于此。真正的‘上医’,不止治已病,更治未病;不止修复已坏之境,更创造不易坏之境。”
“哦?”秦越人眼中一亮,“愿闻其详。”
“敢问秦先生,”白辰反问,“人为何会生病?”
秦越人不假思索:“外感六淫,内伤七情,饮食不节,劳逸失度,皆可致病。”
“那这六淫、七情、饮食、劳逸,又从何而来?”白辰追问。
秦越人一怔。这是医家经典理论,向来如此说,却很少有人追问“从何而来”。
白辰自问自答:“来自人所处的‘境’。风寒暑湿燥火,是天时之‘境’;喜怒忧思悲恐惊,是人事之‘境’;饮食劳逸,是生活之‘境’。所以归根结底,病从‘境’生。”
他看向秦越人:“故而真正的‘治未病’,不是等人将要生病时干预,而是改善人所处的‘境’——教人如何适应天时变化,如何调适情绪,如何合理饮食劳作。这些,不都是在‘造境’吗?”
秦越人听得入神。他行医数十年,救过无数病人,但常常是治好了这个,又来了那个。今日听了白辰这番话,忽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若能改善百姓的生活环境、生活习惯,岂不是能少生许多病?
“先生高见!”秦越人由衷赞叹,“但老朽有一惑:有些病,如瘟疫,一人得病,传染一片。此非个人之‘境’所致,又如何解?”
这个问题问到了要害。战国时代,瘟疫一旦爆发,往往死者枕籍,医者束手。
白辰神色严肃起来:“这正是白某想与秦先生探讨的。瘟疫之起,确非个人之‘境’,而是群体之‘境’出了问题。”
“群体之‘境’?”
“对。”白辰道,“比如水源污染、尸骸未妥善处理、人群聚集不通风、卫生习惯不良……这些都是‘境’的问题。若不改善这些‘境’,即使今日治好一村,明日瘟疫还会在别处爆发。”
秦越人深以为然。他见过太多瘟疫反复爆发的情况,往往与环境卫生密切相关。
“那依先生之见,当如何改善?”
“这便需要医家与官府、乃至百姓自身共同努力了。”白辰道,“医家研究瘟疫传播的规律,提出防范之法;官府组织清理环境,隔离病患;百姓学习卫生知识,改变不良习惯——三者合力,方能造一个‘不易生瘟疫之境’。”
子阳在一旁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插话:“先生,这些道理我们都懂,但实施起来太难。百姓愚昧,不信医理;官府怠惰,不愿作为。往往要等死了人,才慌忙应对。”
白辰看向这少年,温声道:“所以需要教化。这正是我办学的原因——教百姓识字明理,他们才能理解为何要讲卫生;教官吏为民着想,他们才会主动改善民生。医道不止是治病之术,更是治国安民之道。”
秦越人抚须沉思良久,忽然起身,对白辰深深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医书。老朽行医半生,今日方知,医者眼界该放得更广。”
白辰连忙扶起:“秦先生言重。先生济世活人,功德无量。白某只是提供一些想法,具体实施,还需先生这样的实干家。”
“不,”秦越人摇头,“先生之言,为医道指明了新方向。从今日起,老朽也要思考如何‘造境’了。”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先生可曾听闻‘微虫’之说?”
白辰心中一动:“微虫?”
“是。”秦越人道,“老朽在行医中发现,有些病,尤其是外伤感染、瘟疫等,似乎与肉眼看不见的微小生灵有关。这些生灵极小,但能侵入人体,导致疾病。老朽称之为‘微虫’。”
白无双在一旁听得好奇,脱口而出:“就像看不见的小虫子?”
秦越人看向白无双,点头:“正是。小公子形容得贴切。”
白辰眼中闪过赞赏。秦越人竟能在这个时代提出“微生物”的雏形概念,不愧是医家宗师。
“秦先生观察入微,此说极有价值。”白辰正色道,“白某也认为,许多疾病确与这些‘微虫’有关。它们无处不在——水中、空气中、食物中、乃至人身上。健康时,人体自有抵御之力;但若‘境’变差,或人体虚弱,它们便会乘虚而入。”
他举例道:“比如伤口化脓,便是‘微虫’侵入所致;比如瘟疫传播,可能通过病人咳出的飞沫,其中含有‘微虫’,被他人吸入而致病。”
这番话让秦越人大为震惊。他提出“微虫”之说,更多是基于观察和直觉,从未如此系统地思考过传播途径。
“先生竟也有此见?!”秦越人激动道,“那敢问先生,如何防范这些‘微虫’?”
“开水可杀水中微虫,烈日可晒死衣物上的微虫,酒、醋等物有一定杀虫之效。”白辰说了一些简单易行的方法,“最重要的是保持清洁——勤洗手,饮开水,食物煮熟,伤口及时清洗处理。”
这些都是基本的卫生常识,但在战国时代,却鲜有人知。
秦越人如获至宝,让弟子子阳赶紧记下。他看向白辰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敬重,更有种遇到知音的欣喜。
“先生之学问,贯通百家,连医道也如此精通。”秦越人感慨,“老朽恳请先生,若方便时,可否为医家弟子讲学一二?让更多医者明白‘造境’之理,明白‘微虫’之说?”
白辰欣然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两人越谈越投机,从医道谈到养生,从养生谈到天地自然。荀子在一旁听着,心中感慨万千——这位白先生,真乃奇人。无论哪家学问,他都能深入其中,提出独到见解。
谈话持续到午后,秦越人才依依不舍地告辞。临走前,他留下一卷自己编写的《医经》手稿,请白辰指正。
送走秦越人,荀子叹道:“秦先生向来清高,不轻易许人。今日对白先生如此推崇,可见先生之学,确已触及大道根本。”
白辰谦虚道:“祭酒过誉。秦先生才是真正的济世之人,白某不过纸上谈兵。”
“先生过谦了。”荀子摇头,“今日听先生论医道,老朽也受益匪浅。原来治国与治病,竟有如此相通之处——都要察其‘境’,顺其‘性’,导其‘势’。”
正说着,陆远从外匆匆进来,面色凝重。
“老师,祭酒。”他低声道,“刚刚得到消息,秦国中车府令赵高,已向学宫递了拜帖,说明日要来拜访。”
荀子脸色一沉:“赵高?他来做什么?”
“说是奉秦王之命,拜访天下贤士。”陆远道,“但恐怕……来者不善。”
白辰神色平静:“该来的总会来。既然来了,便见见吧。”
荀子皱眉:“白先生,赵高此人,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他亲自前来,必有所图。先生要小心应对。”
“多谢祭酒提醒。”白辰微笑,“白某心中有数。”
荀子又嘱咐几句,方才离去。
客舍中只剩下白辰师徒几人。
“老师,”白无双担心地问,“那个赵高,很厉害吗?”
“厉害的不是他本人,是他背后的权力。”白辰摸摸儿子的头,“不过无妨。我们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人来找茬。”
秦双儿道:“老师,要不要我暗中查查赵高在临淄的布置?”
“不必。”白辰摆手,“他既敢明着递拜帖,就不会在明面上动手。我们要防的,是暗中的算计。”
他看向陆远:“明日赵高来时,你与双儿陪在我身边。无双……你留在内室,不要露面。”
“为什么?”白无双不解。
“因为你的万剑魂胎,可能会引起某些人的觊觎。”白辰正色道,“在你能完全掌控自身力量前,不宜过多暴露。”
白无双虽然不愿,但还是听话地点头:“是,老师。”
陆远又问:“老师,我们要不要做些准备?”
“准备?”白辰轻笑,“以不变应万变,便是最好的准备。”
他走到窗前,望向庭院中那些草药,忽然道:“倒是秦越人先生今日所言‘微虫’之说,给了我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若赵高真是为‘长生’而来,我们或许可以……送他一份‘大礼’。”白辰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
夜色渐深。
临淄驿馆内,赵高正对着一面铜镜整理衣冠。镜中的人面白无须,眉眼细长,嘴角永远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掩日,”他忽然开口,“你说这位白先生,是真有长生之秘,还是徒有虚名?”
阴影中,掩日的声音传来:“属下不敢妄断。但此人能让荀子折服,让韩非敬重,让秦越人推崇,必有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赵高冷笑,“陛下要的是长生,不是学问。若他拿不出真东西,再大的学问,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他转身,目光阴冷:“明日,我要亲自试试他的成色。若真有本事,便请回咸阳;若是骗子……”
他没有说完,但掩日已明白其中之意。
“大人,阴阳家那边……”
“东君焱妃?”赵高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她也来了?看来这趟水,越来越浑了。”
他沉吟片刻:“暂时不要与阴阳家冲突。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白辰,和他可能掌握的长生之秘。”
“是。”
赵高挥挥手,掩日退入阴影。
铜镜前,赵高继续整理衣冠,嘴角的笑意愈发诡异。
“白先生……明日,让我们好好‘论道’一番吧。”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
而此时的稷下学宫客舍内,白辰正对着一卷空白竹简,提笔沉思。
良久,他落笔,写下四个字——
医国如医人。
墨迹未干,在烛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
明日,将是一场怎样的交锋呢?
白辰放下笔,吹熄烛火。
一切,静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