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稷下学宫的正门前,气氛肃穆。
荀子亲率学宫数位博士在门前迎候。按理说以他的身份,本不必如此隆重迎接一位秦国的宦官,但赵高此行挂着“代秦王访贤”的名头,礼仪上不得不周全。
白辰立于荀子身侧稍后,依旧青衫素净,神色平静。陆远与秦双儿侍立在他身后两侧,皆眼观鼻,鼻观心,气息沉稳。
远处传来车轮声。一队车马缓缓驶来,前后皆有黑衣骑士护卫,中央是一辆四驾马车,车厢宽大,装饰并不奢华,但用料考究,透着一股内敛的威势。
马车停稳,一名侍从快步上前,放下踏脚凳。车帘掀开,赵高缓步下车。
他今日穿着一身深紫色锦袍,腰悬玉带,头戴高冠。面白无须,眉眼细长,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虽是个宦官,但气度从容,步履稳健,若非那特殊的嗓音和面白无须的特征,倒真像位朝中重臣。
“中车府令远道而来,学宫有失远迎。”荀子上前一步,执礼。
赵高还礼,声音温和却带着特有的尖细:“祭酒太客气了。赵某奉王命访贤,途经临淄,听闻稷下学宫汇聚天下英才,更有白先生这般贤士在此讲学,故特来拜会。”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白辰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这位便是白先生?”
白辰执礼:“正是白某。中车府令亲临,荣幸之至。”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触。白辰看到的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表面温和,内里却藏着无尽的算计与欲望。赵高看到的则是一潭清水,清澈见底,却映不出任何倒影——看不透。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凡。”赵高笑容可掬,“陛下常言:天下英才,当为秦所用。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何不入秦,辅佐明主,成就一番功业?”
这话开门见山,直接抛出了橄榄枝,也带着试探——若白辰答应,便是认可秦国;若拒绝,便有轻视秦王之嫌。
白辰神色不变:“中车府令抬爱。白某一介教书匠,只会讲些粗浅道理,治国安邦非我所长。况且……”他顿了顿,“白某以为,学问无国界,但求有益于民,何必拘泥于一国一地?”
这话答得巧妙,既谦虚推辞,又暗指秦国未必是唯一选择。
赵高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但笑容依旧:“先生过谦了。连韩非公子都赞先生之学,岂是粗浅道理?至于学问无国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荀子一眼,“祭酒以为如何?”
这是在挑拨。荀子身为齐国人,又是稷下学宫祭酒,若认同“学问无国界”,则有失立场;若不认同,又显得心胸狭隘。
荀子抚须,淡然道:“学问确无国界,但学有所成者,当思报效家国。白先生在齐地办学,教化齐民,便是报效齐国。”
这话既维护了白辰,又守住了立场。
赵高哈哈一笑:“祭酒说得是。那赵某便不勉强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赵某此来,除了拜访贤士,还有些学问上的疑惑,想请教白先生。”
“中车府令请讲。”
一行人移步明伦堂。堂内已设下席位,荀子主位,赵高客位,白辰陪坐,其余人依次列座。
落座后,赵高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展开:“这是陛下近年命人搜集的一些……奇闻异事。其中多有涉及养生延年、长生久视之说。赵某愚钝,不明其中奥妙,听闻白先生博学,特来请教。”
他将竹简递给侍从,侍从转呈白辰。
白辰接过,快速浏览。竹简上记录的多是方士之言,什么“东海有仙山,山有不死药”“昆仑有神人,寿与天齐”“食气者神明而寿”等等,荒诞不经,却正符合嬴政求长生的心态。
他放下竹简,抬头看向赵高:“中车府令想问什么?”
赵高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先生以为,这世间……真有长生之法吗?”
这个问题问得直接,堂内气氛顿时一凝。所有人都看向白辰——这个问题答好了是学问,答不好就可能触怒秦王。
白辰沉吟片刻,缓缓道:“中车府令可知,何谓‘长生’?”
赵高一怔:“自然是长生不死,永享天年。”
“那何谓‘不死’?”白辰继续问,“肉身不朽?魂魄不灭?还是……名传后世,精神永存?”
赵高皱眉:“先生何必绕弯子?”
“并非绕弯子。”白辰正色道,“若论肉身不朽,古往今来,可有先例?三皇五帝,圣贤明君,谁人不是黄土一抔?若论魂魄不灭,那更是虚无缥缈,谁曾见过?”
他顿了顿:“但若论名传后世,精神永存——尧舜禹汤,孔孟老庄,其人不存,其道永在。这算不算一种‘长生’?”
赵高脸色微沉:“先生是说,这世间并无肉身长生之法?”
“白某不敢断言。”白辰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或许真有仙山神人,但……”他看向赵高,“中车府令以为,即便真有长生药,是凡人可得,还是帝王可求?”
这话问得诛心。若答凡人可得,那秦王何必大费周章?若答帝王可求,那又置天命于何地?
赵高盯着白辰,许久,忽然笑了:“先生果然善辩。那赵某再问——若无法长生,人当如何?”
“尽其天年,顺其自然。”白辰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乃天地之道。人亦如是——幼而学,壮而行,老而安,死而归。若强求逆天,恐反受其害。”
“那陛下求长生,是逆天?”赵高语气转冷。
白辰坦然:“白某不敢妄议君王。但纵观史册,凡强求长生者,往往不得善终。秦皇汉武……咳,总之,顺天应人,方是正道。”
他差点说漏嘴,但及时止住。
赵高却听出了话外之音,眼中精光一闪:“先生似乎……知道些什么?”
白辰微笑:“白某只是读书多些,知道些历史教训罢了。”
两人一问一答,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赵高步步紧逼,白辰从容应对。堂内众人听得心惊胆战——这种话题,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问完长生,赵高话题一转:“昨日听闻,先生与医家秦越人相谈甚欢,提出了‘微虫’之说。赵某好奇,这‘微虫’与疾病,当真有关?”
这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暗藏陷阱——若白辰肯定,那便是支持“微虫致病说”,与当时的医学主流观念不合,可能引起医家内部争议;若否定,又与自己昨日言论矛盾。
白辰不慌不忙:“‘微虫’之说,只是推测。但白某以为,医道当兼收并蓄,多种可能都应考虑。譬如外伤化脓,若只归咎于‘邪气’,未免笼统;若考虑到可能有看不见的小生灵侵入,或许能想到用酒、用沸水清洗伤口——事实上,这样做确实有效。”
他举了个实例:“白某在桑海时,曾见一猎户被野兽所伤,伤口化脓。书院中略懂医术的账房先生(指陆远)用烧酒为他清洗伤口,数日便愈。而同村另一伤者,只用草药敷裹,反反复复,月余才好。”
“哦?”赵高挑眉,“那烧酒清洗,便是杀‘微虫’?”
“或许。”白辰道,“实践出真知。有效之法,便是好法,不必拘泥于理论。”
这话说得很务实,连赵高也挑不出毛病。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从治国到养生,从天文到地理,白辰皆对答如流,且总能跳出常规思维,提出独到见解。赵高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越发震惊——此人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刻,确实罕见。
最后,赵高忽然问:“先生办学,教农家子弟识字,教女子算数。可曾想过,这些人学了本事,若不为国所用,岂不浪费?”
这个问题很刁钻,暗指白辰办学可能培养出“不安分”的百姓。
白辰却笑了:“中车府令以为,百姓识字算数,只为‘为国所用’?”
“不然呢?”
“百姓识字,可看懂地契,不被豪强欺骗;百姓算数,可经营生计,养家糊口;女子识字,可教子读书,持家有道。”白辰缓缓道,“这些,都是让百姓活得更好的本事。百姓活好了,国家自然强盛——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为国所用’?”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治国如医国。医者治病,不是让病人变成医者想要的样子,而是让病人恢复健康,能正常生活。治国亦如是——不是让百姓变成君王想要的样子,而是让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
“医国如医人……”赵高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起身,对白辰拱手:“今日听先生一席话,受益匪浅。赵某会如实禀报陛下。”
“中车府令客气。”
赵高告辞,荀子率众送他至学宫门前。临上车前,赵高忽然回头,对白辰道:“先生之学,确实不凡。但愿先生……好自为之。”
这话带着警告的意味。
白辰微笑:“多谢中车府令提醒。”
车队远去,消失在长街尽头。
回到明伦堂,荀子叹道:“赵高此人,城府极深。他今日虽未发难,但绝不会就此罢休。”
白辰点头:“他是在试探。接下来,恐怕会有更多动作。”
陆远低声道:“老师,方才赵高身边那个黑衣侍卫,气息阴冷,应是罗网的高手‘掩日’。此人武功极高,且精于暗杀。”
“无妨。”白辰摆手,“在临淄城内,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动手。”
他顿了顿,又道:“倒是赵高最后那句‘医国如医人’,让我有些在意……他似乎听懂了什么。”
秦双儿问:“老师的意思是?”
“赵高此人,野心极大。”白辰目光深远,“他要的不只是权位,可能还有别的。我们需多加小心。”
众人点头。
而此时的马车内,赵高闭目养神。
许久,他忽然开口:“掩日。”
“属下在。”阴影中传来声音。
“你觉得这白辰……如何?”
掩日沉默片刻:“深不可测。而且……他身边那少年,气息古怪,似非凡人。”
“你也感觉到了?”赵高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贪婪,“那少年……或许就是关键。”
“大人的意思是?”
“查。”赵高冷冷道,“查清那少年的来历。另外……”他顿了顿,“准备一下,我要再见白辰一次。这次,换个方式。”
“是。”
马车驶过临淄街头,扬起淡淡尘土。
而在稷下学宫客舍内,白辰正对着一面铜镜,镜中映出他的面容。
他伸手,轻轻拂过镜面。
镜中的影像忽然波动,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那是赵高马车内的景象,虽然模糊,却能看清赵高阴沉的脸色。
“果然……”白辰低声自语,“他想要的,不止是长生。”
镜面恢复平静。
白辰转身,看向窗外。天边乌云聚拢,似乎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