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按照林杰的安排回绝了瑞康制药的副总裁。
接下来的几天,医药服务管理司的气氛明显变了。
最先体现出来的是工作效率。
综合处负责起草的信息公开制度实施细则和平台建设方案,原本要求一周内拿出初稿,但过了三天,处长杨帆送来了一份只有薄薄几页纸、内容空泛、几乎全是原则性口号的提纲。
“林司长,”杨帆一脸为难,“这个细则牵扯面太广,各处室意见不太统一,特别是数据公开的边界和专家意见脱敏的标准,大家争议很大,需要……需要更多时间调研和协调。”
林杰看着那份敷衍的提纲,没发火,只是平静地问:“哪些处室意见不统一?争议的具体焦点是什么?有没有开过协调会?”
杨帆支支吾吾:“这个……主要是二处、三处那边觉得操作难度大……协调会……张司长说最近评审任务重,暂时没安排……”
林杰明白了,张建国在用拖字诀。
他不动声色:“好,我知道了。你把目前收集到的主要争议点整理个清单给我。协调会我来安排。”
杨帆如释重负又有些忐忑地离开了。
林杰又打电话给二处处长周敏,询问近期药品初审的进度。
周敏在电话那头语气焦急:“林司长,进度……进度有点慢。下面好几个审核员反映,按照新的……嗯,按照更严格的审核标准,很多申报材料需要退回补充或者要求企业重新提供证据,沟通工作量很大。而且……而且最近有好几个审核员家里突然有事,请假了,人手有点紧张……”
“家里有事?”林杰皱眉,“具体什么情况?请假流程规范吗?”
“都……都符合规定,有假条。”周敏声音越来越小,“就是……挺巧的,好几个骨干这几天都……都请假了。”
林杰心里冷笑,这是开始磨洋工和非暴力不合作了。
他沉声道:“人手紧张就想办法调剂,工作标准不能降。把需要退回补充的材料清单和沟通记录整理好,每天下班前报给我。我倒要看看,都是哪些企业的材料这么经不起查。”
挂断电话,林杰揉了揉眉心。
内部的“软抵抗”在他预料之中,但接下来收到的一个消息,让他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负责专家联络工作的同志匆匆跑来汇报:“林司长,不好了!我们刚刚开始联系本轮评审的专家,结果……结果有好几位之前经常参与我们评审的核心专家,都……都临时说有事,来不了了!”
“具体哪些专家?什么理由?”林杰心头一紧。
“比如肿瘤领域的泰斗陈院士,秘书说他下周要带队出国学术交流;心血管的权威刘教授,说正在牵头一个重大课题,脱不开身;还有药学评估的几位资深专家,有的说身体不适,有的说日程排满了……这……这几乎是把我们专家库里的顶尖力量抽空了一大半啊!”
林杰的脸色沉了下来。专家集体请假,这绝不是巧合!没有这些核心专家的参与,评审的专业性和权威性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无法进行!
“联系过其他备选专家吗?”林杰问。
“联系了,但……但有些专家一听是咱们局的评审,语气就有些犹豫,说再看看日程……林司长,我感觉……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汇报的人没敢再说下去。
林杰摆摆手,让他先出去。
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内部的消极怠工,加上外部的专家阻击,这套组合拳打得又准又狠。
目的很明确,就是让他推行的信息公开制度无法落地,让他知难而退。
他拿起内部电话,直接打给了张建国。
“张司长,专家大规模请假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电话那头,张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说:“哦,刚听下面人说了。真是巧了啊,可能专家们最近都忙吧。林司长,你看,这就是改革操之过急带来的后果啊!没有专家,我们这评审工作还怎么开展?总不能随便找几个人来凑数吧?我看,当务之急是稳定局面,有些……嗯,有些过于激进的政策,是不是可以先缓一缓?”
林杰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和幸灾乐祸,然后淡定的说:“专家的事情我来想办法。评审工作必须按计划推进,信息公开的制度建设也不能停。请张司长督促好各处的初审工作,我不希望看到因为人为原因导致工作停滞。”
不等张建国回应,林杰就挂了电话。
他意识到,必须立刻破局,否则就会被这无形的网越缠越紧。
专家是关键!
必须尽快找到足够份量、且愿意秉持公心参与评审的专家。
他首先想到了那位因为反对“瑞贝安”而被“请”出专家库的李教授。
如果能请他出山,无疑能起到强大的示范和震慑作用。
他再次叫来周敏。
“周处长,李教授家的地址或者他现在的联系方式,你必须想办法给我弄到。”林杰不容置疑的说,“不要跟我说找不到。我相信你有办法。”
周敏看着林杰坚定的眼神,知道这次躲不过去了,咬了咬牙:“……我……我试试。”
当天晚上,林杰接到了周敏发来的一个地址和一个小灵通号码。
第二天是周六,林杰谁也没带,按照地址,找到了位于西郊一个老小区里的李教授家。
敲门之后,开门是一位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的老人。
“您找谁?”老人警惕地看着林杰。
“请问是李振华李教授吗?我是国家医疗保障局的林杰。”林杰态度恭敬地递上自己的工作证。
李教授看了一眼工作证,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就想关门:“对不起,我身体不好,不参与外面的事情了。”
林杰伸手抵住门,语气诚恳的说:“李教授,我不是来请您回去评审的。我只是想作为一个后辈,向您请教几个关于瑞贝安注射液的专业问题。我查阅了资料,对您在评审中提出的几点质疑非常认同,但有些技术细节还想当面聆听您的指教。”
听到瑞贝安三个字,李教授的动作停住了,他打量了林杰几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最终,他叹了口气,侧身让开:“进来吧,家里乱。”
房子不大,陈设简单,书架上堆满了书籍和资料。
李教授给林杰倒了杯水,直接问道:“林司长,开门见山吧,你找我这个退休的老头子,到底想干什么?”
林杰坐直身体,郑重地说:“李教授,不瞒您说,我现在在医保局医药服务管理司工作。我们正在推动目录调整工作的改革,核心就是透明化和去行政化,让专家的意见真正发挥作用,让药品的价值说了算。我查到了您当年对瑞贝安的评审意见,一针见血。我想知道,您后来为什么退出专家库了?”
李教授哼了一声,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真话!瑞贝安那东西,明明就是个锦上添花都算不上的辅助药,价格定得比一些救命药还贵!我据理力争,结果呢?下次评审,就没我什么事了!人家嫌我碍事!”
他越说越激动:“后来还有人拐弯抹角地提醒我,年纪大了,要爱惜羽毛,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我李振华搞了一辈子药,从来没在专业上低过头!我不干总行了吧?”
林杰心中了然,果然如此。
他诚恳地说:“李教授,您受委屈了。但现在情况可能不一样了。我们正在建立新的评审机制,要最大限度排除非技术干扰,需要您这样敢说真话、有风骨的专家站出来主持公道!”
李教授看着林杰,眼神复杂的说:“小伙子,你说得轻巧。你知道那背后都是什么人在运作吗?水深的很!你一个刚去的司长,斗得过他们?”
“斗不斗得过,总要试过才知道。”林杰目光坚定的回答,“但如果连我们这些在位者都不敢尝试,不敢打破潜规则,那医保基金的安全、老百姓的救命钱,就更没指望了。李教授,我们需要您的支持,不仅仅是技术上的,更是道义上的!”
李教授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
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好!我老头子就信你一回!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拼一次!评审,我可以参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
“评审必须真正独立!所有专家背对背打分,评审意见全程匿名记录,最终结果必须严格按照分数和规则来,谁也不能篡改!”李教授斩钉截铁地说。
“没问题!这正是我们改革的方向!”林杰一口答应,“不仅如此,我们还会邀请您作为特邀顾问,参与我们专家库管理和评审规则完善的讨论。”
离开李教授家,林杰心情振奋了一些。
找到了李教授这块“金字招牌”,至少能在肿瘤领域稳住阵脚。
然而,他刚回到办公室,刘副司长就一脸凝重地找来了。
“林司长,情况不太妙。我刚刚得到消息,局里对我们司申请的信息公开平台建设专项资金……被卡住了。”
“卡住了?理由是什么?”林杰问。
“预审处的意见是,‘项目必要性论证不充分,可能存在舆情风险,建议暂缓’。”刘副司长压低声音,“我打听过了,预审处那边,跟张司长……关系很近。”
林杰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内部的“磨洋工”,专家的“请假”,现在连资金都被卡住了!
这“软抵抗”的力度,真是层层加码,无所不用其极。
他站起身,对刘副司长说:“资金的事情我来解决。刘司长,麻烦你一件事,你以司里名义,立刻起草一份关于近期专家评审工作遇到困难及应对措施的签报,把专家大规模请假的情况,以及我们拟采取的措施,包括拟邀请李振华教授等权威专家参与评审的情况,如实写清楚,直接报给我。”
刘副司长立刻明白了林杰的意图:“您是要……直接捅上去?”
林杰拿起那份被卡住的资金申请报告,冷笑一声说:“既然下面的路被堵死了,那就只好请上面的领导,来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