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二人南下蜀地,行至川南一处名为“白盐坡”的古老盐井区。此地盐井开采历史悠久,井深莫测,卤气蒸腾。近月来,盐工之间却流传着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白盐坡深处,有一口早已废弃百年的“老龙井”,井口以巨石封死,碑文模糊,向来被视为禁地。月前,有一伙觊觎古井可能藏有前朝遗宝的“地老鼠”(盗墓贼),买通个别胆大盐工,趁夜撬开封石,缒绳而下。
然而,入井者四人,仅一人在井口守望者听到凄厉惨叫后,拼命拉上,此人却已神智昏聩,浑身布满霜白色盐粒,肌肤干缩如老树皮,口中反复呢喃“咸……好咸……都在盐里……”。不过一日,此人便脱水枯竭而亡,尸体坚硬如盐块。其余三人,连同绳索,皆消失于深井之中。更诡异的是,自那夜起,附近新开的盐井,卤水时常莫名变得苦涩腥咸,蒸出的盐也带着诡异的灰败色泽,且有盐工在深夜听到废弃的老龙井方向,传来类似咀嚼与呜咽的怪声,井口附近地面,会渗出混着盐晶的暗红色粘稠液体。
“公子,那口废井……气息驳杂至极,”阿翎遥望白盐坡深处,秀眉紧锁,“极浓的‘咸煞’与‘地阴’交织,还有……很多混乱的、痛苦的‘渴念’。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深埋盐卤之下,与地脉阴气结合,产生了异变。”
宁瑜闭目凝神,细细感知,果然察觉那方向地气异常沉重阴寒,却又透着一种干燥的“渴”意,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咸腥煞气,如同无形的触手,缓缓向四周渗透。“非是寻常盐井阴煞。盐乃至阳至纯之物,可防腐,亦可封魂。若以特殊盐井格局,配合邪法,可将极阴尸骸封镇于地脉卤眼之中,借源源不绝的盐卤阳气消磨其阴煞,亦可将其炼成某种邪物——‘盐尸’或‘卤魅’!盗墓者破开封镇,惊扰了其中之物,导致其阴煞外泄,污染卤源,甚至开始主动汲取生人精气水份,以解其‘渴’。”
二人寻至那名暴毙盗墓者停尸的窝棚。尸体已被白布覆盖,但掀开一角,仍可见其皮肤呈一种不正常的灰白盐色,干瘪皱缩,触之硬如岩石,且不断有细碎盐粒从毛孔渗出。宁瑜以灵力探之,发现其体内水分与生机竟似被某种力量强行抽干、盐化,三魂七魄亦残缺不全,带有浓烈的咸煞印记。
“盐煞侵体,魂魄亦被‘腌制’。”宁瑜神色凝重,“此物凶戾,不仅能吸食活人精血水份,更能污染盐脉。若不制止,整个白盐坡的盐井都将报废,附近生灵亦会遭殃。”
正商议间,又有盐工惊慌来报,说老龙井方向夜间异响加剧,且今晨发现,井口封石缝隙中,竟伸出了几缕干枯如盐根、色如灰白岩石的“手”状物,正在缓缓摆动!
事态紧急,宁瑜与阿翎即刻动身,前往老龙井。
越是靠近,空气中的咸腥味便越重,地面上的植被也呈现出一种枯萎、泛白的盐碱化迹象。老龙井坐落在一片乱石嶙峋的洼地中,井口由巨大的青石垒成,如今封石已被撬开一道缝隙,那几缕灰白“盐手”正从缝隙中无力地探出,微微蠕动。
井口周围的地面,果然浸着暗红色、混合着盐晶的粘稠液体,散发着一股铁锈与咸腥混合的怪味。井内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只有阵阵阴冷潮湿、带着浓烈咸煞的气流不断涌出。
“我下去探查,阿翎你在上面策应,注意井口变化,若有异动,以清辉示警。”宁瑜沉声道。井下情况不明,阿翎本体属禽,在狭小深井中恐不便施展。
阿翎虽担忧,但也知此刻分工最妥,点头应下,将一道清辉符箓交予宁瑜:“公子小心,此符可暂时辟开咸煞,若有危难,注入灵力我便知晓。”
宁瑜接过符箓,系在腰间,又在周身布下金光护体,手持桃木剑,点燃一根特制的、不畏潮湿咸气的长明火折,纵身跃入井中。
井壁湿滑,布满盐霜与苔藓。下行约十余丈,井道开始变得开阔,出现了人工开凿的台阶与支撑的木架(大多已腐朽)。咸煞之气越来越浓,几乎凝成实质,不断侵蚀着护体金光,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火折的光芒也被压制得仅能照亮身周三尺。
又下行二三十丈,台阶消失,脚下是粗糙的岩石地面。前方出现了一条向斜下方延伸的天然溶洞通道,通道四壁布满了晶莹的盐柱、盐花,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芒,但更多的是一种黯淡的灰白色。通道中,散落着一些锈蚀的工具、破碎的陶罐,以及……几具蜷缩的、覆盖着厚厚盐壳的干尸!正是那三名失踪的盗墓者,他们仿佛在瞬间被抽干,然后又被盐卤包裹,成了“盐塑”。
宁瑜心中警惕提到最高,继续深入。溶洞曲折向下,地势越发复杂,出现了岔路。他循着咸煞最浓、且带着强烈“渴念”与怨毒气息的方向前行。
终于,通道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盐窟!窟顶垂落着无数巨大的盐钟乳,地面则矗立着嶙峋的盐石林。而在盐窟中央,有一个方圆数丈、深不见底的卤水池,池水漆黑如墨,粘稠如浆,不断翻滚着气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咸腥与腐臭。池边,矗立着数尊形态扭曲、仿佛在痛苦挣扎的灰白色盐化人形雕像——细看之下,竟是多年前失踪的盐工或误入者!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在卤水池的正上方,从窟顶垂下一根粗大无比、晶莹剔透的巨型盐柱,盐柱底端,竟然“包裹”着一具栩栩如生的古尸!此尸身着前朝官服,面容枯槁但未腐烂,皮肤呈暗金色,仿佛金属,双目紧闭,但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般的微笑。无数灰白色的、如同根须般的盐丝从盐柱中伸出,扎入古尸的七窍与周身大穴,更与下方的卤水池相连,仿佛在持续汲取着池中的阴煞咸气。
“盐柱封尸,卤眼养魅!”宁瑜倒吸一口凉气,“好邪门的手法!以地脉卤眼至阴至咸之气为源,以上方天然凝聚的极阳盐柱为镇,将生前修行邪术或含冤而死的尸身置于其中,经年累月,炼成非尸非鬼、亦阴亦阳的‘盐尸魅’!此物依托卤眼,几乎不死不灭,更能操控盐煞,吸食生灵水份精气!”
似乎感应到生人靠近,那盐柱中的古尸,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虽然没有睁开,但一股庞大、饥渴、充满怨毒的意念,如同潮水般从卤水池和盐柱中爆发出来,瞬间笼罩了整个盐窟!
咕嘟咕嘟!卤水池剧烈沸腾,漆黑的池水中,猛然伸出数十条由粘稠卤水与盐晶凝结而成的、滑腻触手般的东西,向着宁瑜席卷而来!触手未至,那强烈的吸摄水份精气的力量已让宁瑜感到皮肤紧绷,口干舌燥。
与此同时,池边那些盐化雕像,眼中也亮起了幽绿色的光芒,竟僵硬地活动起来,发出“咔嚓咔嚓”的盐晶摩擦声,挥舞着盐化的手臂,从侧面扑来!窟顶垂下的其他盐钟乳,也开始滴落大滴大滴腐蚀性极强的咸卤水,如同毒雨。
宁瑜瞬间陷入四面受敌的境地!他挥动桃木剑,纯阳真火迸发,斩向袭来的卤水触手。真火与至阴咸煞相触,爆发出阵阵白雾与刺耳声响,触手被灼烧断裂,但立刻又有更多从池中涌出,无穷无尽。那些盐化雕像力大无比,且身躯坚硬,桃木剑砍上去只能崩掉些许盐渣,难以造成有效伤害。咸卤雨滴落在护体金光上,不断侵蚀消耗着灵力。
更要命的是,那盐柱中的古尸,虽然未动,但其散发出的“渴念”力场越来越强。宁瑜感到自身血液流动都开始滞涩,体内水分仿佛要被强行抽出,喉头干得发痛,灵力运转也受到干扰。这“盐尸魅”的攻击,直指生命本源的水份与精气,诡异而难防。
宁瑜一边抵挡,一边心思急转。这盐尸魅的力量根源在于卤眼地阴与上方盐柱的阴阳平衡,以及其本身被炼化的特殊尸身。硬拼消耗,自己绝对耗不过这依托地脉的邪物。需得打破其平衡,或者……针对其“渴”的本质?
它如此渴求水份精气,是否因为其炼化过程中,始终处于一种“极度的干燥”与“渴求”状态?若以相反性质的——极致纯净、蕴含生机的“水灵”或“木灵”之气冲击,会否引起其内部冲突?
宁瑜想到阿翎的灵鹤清辉,本就蕴含天地至清之气,且灵鹤属禽,亲近风云水汽,其本源之力或许对此物有克制。但阿翎在井上,如何传递力量?自己身上只有她给的那道清辉符箓……
忽然,他瞥见盐窟中那些盐柱、盐花。盐乃至阳结晶,但其形成离不开水汽蒸发。阴阳相生相克……或许有办法引动此地本身的“水”意?
他冒险分出一缕神念,沟通腰间阿翎的清辉符箓,并非求救,而是传递一个意念:“阿翎,以你清辉,引动井口上方天地间纯净水汽,不要攻击,只凝聚‘生发’、‘润泽’之意,缓缓灌注下井!”
同时,宁瑜自身开始施展一门偏门的道家“聚云润物诀”,此诀并非强大攻击法术,而是调动周遭水灵之气,滋养万物。在这充满咸煞干燥的盐窟中,水灵之气稀薄到近乎于无,但他仍勉力施为,将微弱的水意汇聚于指尖。
盐尸魅似乎察觉到了那微弱却令它本能厌恶的“润泽”之意,攻击变得更加狂暴。更多更粗的卤水触手涌出,那些盐化雕像也纷纷跳入卤水池,融合成更庞大的盐石怪物爬出,整个盐窟都在震动。
就在宁瑜快要支撑不住时,一道清凉、纯净、带着盎然生机的气息,如同涓涓细流,竟然真的从上方的井道中缓缓渗透下来!虽然经过漫长井道和浓重咸煞的过滤,已十分微弱,但那股“纯净水灵”与“生命润泽”的本质,却异常清晰!
这股气息一出现,盐窟中的咸煞顿时一阵紊乱。那卤水池的翻滚都为之一滞。盐柱中的古尸,嘴角那诡异的微笑第一次消失,眉头似乎皱了一下。
宁瑜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将自身汇聚的微弱水意,与阿翎传递下来的那股清凉生机融合,化作一道并不强大、却性质截然相反的“润泽灵光”,不再攻击那些触手或雕像,而是直接射向了卤水池中央,那盐尸魅力量最核心的枢纽!
这就像往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一滴清水!
嗤——!!!
卤水池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与大量蒸汽!整个池水仿佛被激怒又似痛苦般疯狂翻滚,那些伸出的触手纷纷崩溃,盐石怪物也动作凝滞。盐柱剧烈震动,其中的古尸猛地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完全没有眼白、如同两潭深不见底、充满无尽饥渴与怨毒的漆黑盐洞!
“水……净水……不!!”一个沙哑干裂、仿佛千年未饮的意念咆哮响起,充满了极度的渴望与恐惧。
这“盐尸魅”因极致咸煞与干燥而强大,却也对其对立面——纯净的润泽生机,有着本能般的厌恶与恐惧!宁瑜这微弱却性质纯粹的“润泽灵光”,虽不足以伤害它,却如同在沙漠旅人干裂的嘴唇上抹了一滴蜜,然后拿走,反而激起了它更疯狂、更矛盾的“渴”与“怒”,瞬间扰乱了其力量平衡!
趁它病,要它命!
宁瑜岂会放过这良机?他强忍着几乎脱水的不适,将剩余大半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桃木剑,纯阳真火催至极限,不再分散攻击,而是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金色火线,循着那因内部紊乱而稍显薄弱的连接处——那根从盐柱扎入古尸头顶百会穴的最粗盐丝——狠狠斩去!
“阴阳逆转,尘归尘,土归土!破!”
咔嚓!
那根核心盐丝应声而断!
“嗷——!!!”
盐尸魅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嚎(意念),整个盐窟天摇地动!卤水池瞬间干涸大半,露出池底累累白骨与盐垢。包裹古尸的巨大盐柱从底部开始崩裂,古尸那暗金色的身躯迅速失去光泽,布满裂纹,眼中黑光熄灭。
失去了核心支撑,盐窟中所有盐化雕像哗啦啦倒塌粉碎,窟顶的盐钟乳也纷纷断裂坠落。咸煞之气开始失控地四处逸散。
宁瑜不敢久留,强提最后气力,沿着来路飞速返回。途中遇到因下方剧震而焦急下探接应的阿翎,二人合力,迅速攀上井口。
刚出井口,身后便传来沉闷的轰鸣与塌陷声,老龙井深处彻底崩塌,将那盐尸魅与邪窟永埋地底。井口也不再渗出暗红液体,那几缕“盐手”也化为了普通盐渣。
宁瑜几乎虚脱,在阿翎搀扶下才站稳。调息良久,又饮下阿翎准备的清水药露,方才缓过气来。
“亢龙有悔,过犹不及。”宁瑜望着恢复平静却已彻底废弃的老龙井,感慨道,“盐本洁物,可调鼎鼐,可净秽腐。然用之极端,以阴阳炼尸,求不朽而酿灾戾,终是违背自然,玩火自焚。万物有度,阴阳和合方为道;执着一端,纵是至宝亦成毒。”
阿翎看着手中渐渐恢复正常色泽的盐粒(取自附近新井),轻声道:“嗯,盐少了没味,多了伤人。什么东西都是刚好最好,太过了就会出问题。”
二人告知盐工首领危机已解,但老龙井一带地气已损,不宜再近,建议将井口彻底填埋。又留下净化盐脉、调和地气的符法,助其恢复盐井生产。
离开白盐坡时,正值雨后初晴,阳光洒在晶莹的盐山上,折射出纯净的光芒,再无往日的阴郁咸腥。
“《尚书·洪范》有言:‘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宁瑜望着雨后的清新世界,悠然道,“五行生克,各司其职,贵在平衡。此番经历,不仅除一盐煞尸魅,更让我等明了物极必反、阴阳调和之理。处世之道,亦当如此,追求中正平和,知所进退,不偏不倚,方能长久。”
阿翎挽着他的手臂,笑容清浅。两人的身影,融入蜀地氤氲的山岚水汽之中,继续着他们平衡阴阳、祛除偏邪的旅程。而那“盐井封尸魅”的凶险传说,则随着邪物的湮灭,化作了一个关于平衡、适度与物极必反的深刻警示,流传于川南盐乡。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