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的“醉晚风”酒吧里，霓虹像被揉碎的彩纸，洒在秦受面前的威士忌杯上。他指尖刚碰到杯壁，邻桌传来的一声自嘲轻笑就勾走了注意力。那是个穿焦糖色低领修身针织衫的女孩，领口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纤细脖颈，搭配高腰牛仔热裤，一双笔直的长腿裹在浅棕色短靴里，明明是偏性感的穿搭，却被她穿出了几分疏离感——高束的马尾绷得紧实，碎发贴在泛红的脸颊上，手里握着啤酒杯的姿势比男人还稳。
秦受认出这是刚才在吧台帮他挡过一个醉汉骚扰的女孩，忍不住走过去拉开对面的椅子：“你觉得这样是长久之计么？”他盯着女孩眼底未散的酒气，声音沉了些，“那么聪慧有灵气的一个女孩，何苦把日子过成酒瓶子？”
女孩抬眼，睫毛上沾着的酒珠晃了晃，突然嗤笑一声。她叫苏晴，在这酒吧做陪酒已经两年，见过的同情比酒还多。“先生的叹息是为我么？”她往杯里续了半杯啤酒，泡沫漫过指节，“同情多于鄙视，对吧？其实没什么，我早习惯了。那些看我笑话的，给我扔小费的，我都不在乎。心都死透了，还谈什么感情？”
秦受刚要开口，就被她抬手打断。苏晴的手腕上戴着串廉价的塑料珠链，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我是陪酒的，这点不用藏着掖着。我爸我妈唯一遗传给我的本事就是能喝——要是这也算本事的话。”她灌下一大口酒，喉结滚动的弧度很明显，“他们把我赶出门那天，我揣着五百块钱，第一个念头就是‘幸好我能喝’。没有他们，我还有酒，不算孤单。”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苏晴用指尖敲了敲桌面，声音突然轻了，“客人喊我，我就穿着这身衣服过来陪酒；没人需要的时候，我就缩在出租屋的阁楼里独饮。两年了，啤酒罐能堆成小山，它们比人靠谱多了，至少能换钱养活我。”
秦受看着她。这女孩眉眼其实很清秀，只是被酒气和疲惫遮了光彩。他见过太多在夜场沉沦的女人，要么浓妆艳抹迎合他人，要么自暴自弃破罐破摔，像苏晴这样带着股倔强的，还是头一次。“你就没想过换种活法？”
“换？”苏晴突然笑了，眼角笑出点细纹，“值得庆幸的是，我还保住了清白身。这也得谢谢我爸妈的基因——不够漂亮，没人打我的歪主意。”她拽了拽针织衫的领口，语气带着自嘲，“就算给我套上镶钻的晚礼服，我也变不成天鹅。不如安分做我的丑小鸭，牛仔裤配大t恤，省心。”
“客人就没对你动手动脚？”秦受实在觉得不可思议，夜场里的规矩他多少了解，像苏晴这样的情况简直是个奇迹。
苏晴往嘴里扔了颗花生，嚼得清脆：“他们要的是能喝酒的陪衬，不是美女。喝醉的人眼里，男女老少都一个样，反正第二天醒了也记不住。我把他们陪舒服了，生意谈成了，拿到钱就走，从不多待。”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今晚，你请我喝的这几杯洋酒，顶我辛辛苦苦陪一周的小费。”
秦受的酒劲瞬间醒了大半，他往前倾了倾身：“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苏晴的脸色突然暗了下去，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两年都这么过来了，挺好。麻木地活着比清醒着轻松——至少不用想那些糟心事。”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但上周我慌了。在KtV门口，我看到他们了。”
“他们？”
“我爸妈。”苏晴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啤酒杯里，漾开一圈小涟漪，“我远远地看着，那两个佝偻的背影，瘦得像两片要被风吹走的叶子。是他们么？两年前赶我走的时候，我爸挥着皮带打我，手臂粗得像树干；我妈撕毁我的录取通知书，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现在呢？我爸咳嗽得直不起腰，我妈扶着他，手瘦得只剩骨头。”
她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我一直想证明给他们看，没他们我也能活。可看到他们那样，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可笑。他们老了，我爸还查出了骨血病，等着钱救命。我不陪酒，他们怎么办？”
秦受这才知道，这女孩看似洒脱的背后，藏着这么重的担子。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处境，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苏晴。”
“苏晴，”秦受重复了一遍，突然站起身，“跟我走。”
苏晴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我只陪酒，不做别的。”
“想什么呢？”秦受无奈地笑了笑，拽住她的手腕，“带你去取钱。”他拉着苏晴穿过喧闹的人群，酒吧老板远远地冲他挤眉弄眼，秦受没心思理会，径直把人带到了街角的Atm机前。
插卡，输密码，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数字，秦受深吸一口气——这是他近半年的工资，十二万，本来打算用来给儿子秦念报私立小学的。他回头看了眼苏晴，女孩正紧张地攥着衣角，马尾垂在脸侧，像只受惊的小鹿。
“你的卡号多少？”秦受问。
苏晴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秦受把手机递到她面前，她才哆哆嗦嗦地报出一串数字。看着转账成功的提示，苏晴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比刚才更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就不怕我是骗子？”
秦受把卡揣回兜里，自嘲地笑了笑：“我被最爱的人骗过上百万，还在乎这十二万？”他认真地看着苏晴，“拿着钱，别再做陪酒了。先给你爸治病，然后好好陪在他们身边。钱没了可以再赚，亲人没了，就真的没了。”
苏晴盯着他，突然扑进他怀里，哭得肩膀发抖。秦受僵了一下，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这拥抱里没有暧昧，只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慰藉。他看着女孩焦糖色的针织衫被泪水打湿，突然想起了杨晓倩——以前杨晓倩受了委屈，也是这样扑进他怀里哭。
怀里的人动了动，秦受才回过神，松开了手。苏晴红着眼睛，深深鞠了三个躬：“秦先生，您的大恩我记一辈子。以后我赚了钱，一定还您。”说完又看了他一眼，转身跑进了夜色里，马尾辫在身后甩成一道弧线。
秦受站在原地，晚风一吹，突然觉得空落落的。他掏出烟点燃，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刚才苏晴的眼神，和杨晓倩刚认识他的时候很像，干净又倔强。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的灯亮着。张曼曼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米白色的棉麻连衣裙衬得她气质温婉，领口别着的珍珠耳钉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杨晓薇靠在旁边看文件，真丝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笔挺的烟管裤把她的腿衬得格外长。黄大伟——张曼曼的弟弟，正趴在地毯上陪秦念搭积木，嘴里还哼着跑调的儿歌。
“回来了？”张曼曼抬头，把一杯温水递过去，“脸色怎么这么差？”
秦受接过水，没说话，往沙发上一坐，盯着天花板发呆。这阵子他总这样，要么烦躁得想摔东西，要么安静得像块石头。黄大伟捅了捅他的膝盖：“姐夫，是不是又想那个杨晓倩了？别想了，那种女人不值得。”
秦受没理他。秦念举着搭好的积木跑过来，仰着小脸：“爸爸，你看我搭的城堡！给妈妈和微微姨住的。”小男孩穿着蓝色的小熊睡衣，头发有点乱，像只毛茸茸的小团子。
“真棒。”秦受摸了摸儿子的头，心里稍微暖了点。这孩子，是他在这糟糕的生活里唯一的光。
正说着，门铃响了。张曼曼去开门，刚打开就愣了一下。秦受抬头，心脏猛地一缩——门口站着的是杨晓倩，旁边还跟着个陌生男人。
杨晓倩穿了条粉色的连衣裙，化着精致的妆，以前总挂在脸上的笑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的疏离。她身后的男人很高，穿西装打领带，五官长得还算周正，就是眼神太贼，进门就往张曼曼和杨晓薇身上瞟，像只探头探脑的老鼠。
“姐，姐夫，”杨晓倩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赵磊，我的男朋友。赵磊，这是我姐夫秦受，这是我姐张曼曼，还有杨晓薇姐。”
“姐夫？”秦受还没反应过来，黄大伟先笑出了声，“杨晓倩，你这进度够快的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把称呼给定了？”
杨晓倩的脸白了一下，没说话。赵磊却热情地伸出手，握住秦受的手使劲摇：“姐夫好！早就听晓倩提起你，说你特别照顾她。姐夫真是好艳福啊，身边这么多美女。”他的眼神又扫过张曼曼的连衣裙和杨晓薇的真丝衬衫，嘴角的笑带着点猥琐。
秦受抽回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心里一阵恶心。他指了指茶几上的杯子：“坐吧，喝杯茶。”那是黄大伟上午泡的，放了大半天，早就凉透了，杯底还沉着几片茶叶。
赵磊没察觉，端起来就想喝，刚碰到嘴唇就僵住了。他举着杯子，尴尬地笑：“这茶……挺凉啊。”
“哦，忘了给你换了。”秦受面无表情，“家里穷，没那么多讲究，凑活着喝吧。”
杨晓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合上文件：“赵先生，我们家秦受说话直，你别介意。对了，你和晓倩是怎么认识的？”
赵磊刚要开口，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电话，语气立刻变得恭敬：“王总？哎，我马上过去！”挂了电话，他站起来就往门口走，“姐夫，姐，我公司还有急事，先走了。晓倩，你跟我一起？”
杨晓倩拿起包，看都没看秦受一眼，跟着赵磊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秦念突然喊了一声：“倩倩阿姨，你还会回来吗？”
杨晓倩的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很快就消失在楼道里。门关上的瞬间，秦受把手里的水杯重重放在茶几上，水洒了一地。
“爸！”秦念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张曼曼赶紧把孩子抱起来，瞪了秦受一眼：“你吓着孩子了！”她拍了拍秦念的背，柔声道，“倩倩阿姨是去工作了，不是不回来。你看，爸爸妈妈陪着你，还有舅舅和微微姨，多好啊。”
秦念皱着小眉头，认真地说：“可是爸爸，你以前说过，男人要以事业为重，舅舅天天在家陪我，不好。爸爸你也别总发呆了，去上班吧，秦念很乖的。”
秦受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走过去，蹲在孩子面前：“爸爸知道了。不过现在是你的午休时间，该去睡觉了。”
“哦。”秦念点点头，搂着张曼曼的脖子，“妈妈，我睡觉的时候会做梦，我要梦到倩倩阿姨，梦到她还像以前一样，给我买草莓味的冰淇淋。”
张曼曼抱着孩子进了卧室，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黄大伟挠了挠头：“姐夫，你别往心里去。那赵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杨晓倩跟着他，迟早要后悔。”
杨晓薇也附和：“就是，秦受，你现在有曼曼姐和小念，比什么都强。以前我总觉得杨晓倩挺好的，现在才发现，她根本配不上你。”
秦受没说话，拿起茶几上的纸巾，蹲在地上擦洒出来的水。水渍在玻璃桌面上晕开，像一张哭花的脸。他突然想起苏晴说的话，麻木地活着比清醒着轻松。可他做不到麻木，杨晓倩的背叛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以前他总觉得，爱一个人就要拼尽全力，就算受了伤也没关系。可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伤害，是会刻进骨子里的。他想起身边两个信佛的朋友，以前总跟他说“报应”，他不信，现在却有点犹豫了。
杨晓倩这样背叛他，真的会有报应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秦念还等着他做榜样，张曼曼和杨晓薇也一直在照顾他，他不能让他们失望。
擦完水渍，秦受站起身，走到阳台。月光洒在他身上，凉丝丝的。他掏出烟，刚要点燃，就听到卧室里传来秦念均匀的呼吸声。他笑了笑，把烟塞回烟盒。
或许生活就是这样，有背叛，有伤害，但也有温暖和希望。就像苏晴，明明身处泥沼，却还想着救父母；就像张曼曼，一直默默照顾他和秦念；就像秦念，用天真的话语治愈他的伤口。
秦受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他突然觉得，就算没有杨晓倩，他的生活也能继续下去。地球不会因为谁的离开就停止转动，他的人生，也不会因为一段失败的感情就彻底崩塌。
客厅的灯灭了，张曼曼走出来，递给她一件外套：“外面凉，别冻着了。”
秦受接过外套，披在身上，突然说了句：“曼曼，谢谢你。”
张曼曼愣了一下，笑了：“跟我客气什么。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去看小念的学校呢。”
秦受点点头，跟着她走进卧室。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秦念的小脸上。他俯下身，在儿子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心里默默说：儿子，爸爸一定好好努力，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躺在床上，秦受闭上眼睛。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苏晴的眼泪，赵磊的猥琐，秦念的天真，张曼曼的温柔。他突然觉得，那些糟糕的过去，是时候该放下了。
窗外的风还在吹，但秦受的心里，却慢慢暖了起来。他知道，未来的路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身边有这些爱他的人，他就有勇气走下去。至于杨晓倩和赵磊，他们的报应，或许不用他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