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留病房的夜,是一种被消毒水浸泡过的、死寂的白。墙壁、床单、灯光,一切都是惨白的,唯有心电监护仪上规律跳跃的绿色数字,证明着床上那个被铐在金属床栏上的男人还活着。黄大卫躺在病床上,眼皮沉重,却无法真正入睡。手腕上冰冷的金属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身处的境地。王平安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竖着出去”四个字,如同诅咒,反复回响。
寂静中,走廊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女人的尖叫声、守卫的呵斥声、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撞破了病房区的宁静。黄大卫惊得睁开眼,心脏骤然缩紧。
“砰——!”
病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开。余玲像一头失控的母兽,冲了进来。她二十七岁,身上还穿着被逮捕时的便装,头发凌乱,眼妆糊成一团,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双手——十指的指甲多有开裂翻起,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血迹斑斑,显然在之前的拘捕或审讯中经历了激烈的反抗。她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的黄大卫,那双原本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背叛和绝望的火焰。
“黄大卫!你说过只爱我!!”她的声音嘶哑,几乎破了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黄大卫被她的样子吓住了,但恐惧随即转化为更强烈的自保欲。他猛地想坐起身,却被手铐限制,只能徒劳地挣动了一下,压低声音,又急又怒地低吼:“闭嘴!你他妈疯了?!你想一起死吗?!”
这句“一起死”,彻底点燃了余玲心中最后一点理智的引信。她看到黄大卫眼中毫不掩饰的厌弃和恐惧,那不仅仅是对眼前局面的恐惧,更是对她这个人的恐惧。她看到了他急于撇清关系,甚至不惜将她推入深渊的意图。连日来的惊恐、背叛的痛楚、对未来的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啊——!!”她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目光如同濒死的野兽般扫过床头的医疗器械盘。下一秒,她以惊人的速度抓起盘里一支备用的、未拆封的静脉注射针剂,粗暴地撕开包装,露出闪着寒光的针尖!
守卫此时才真正冲到她身后,试图制服她。但余玲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她不顾一切地扑向病床,在黄大卫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注视下,将那只尖锐的针头,狠狠地、决绝地刺入了黄大卫未被铐住的左臂!
“呃!”黄大卫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针管里的透明液体被瞬间推入。
守卫们终于合力将疯狂挣扎的余玲死死按倒在地,她的脸被压在地板冰冷的瓷砖上,口中依然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和诅咒。
而病床上的黄大卫,在最初的刺痛之后,身体开始出现剧烈的、不自然的抽搐。他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心电监护仪上的绿色数字疯狂乱跳,曲线瞬间变成了一条紊乱的、预示着死亡的直线。
法医中心的走廊,即使在凌晨,也依旧亮着惨白的光。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高彦博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那支从黄大卫手臂上取下的、致命的针管。
王平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另一端,步伐很快,带着一股深夜被紧急召见的冷厉。他走到高彦博面前,没有寒暄,目光直接落在那支针管上。
高彦博将证物袋递过去,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项普通的化验结果:“针管内残留液体,高纯度河豚毒素。提取自河豚卵巢和肝脏,神经毒性极强,微量即可阻断神经肌肉传导。中毒者初期口唇麻木,继而呼吸困难,肌肉麻痹,最终因呼吸中枢和运动神经深度麻痹导致死亡。从注射到心脏停跳,根据剂量和个体差异,理论上,可能只需要五分钟。”
王平安接过证物袋,对着灯光看了看里面那支看似普通却蕴含剧毒的凶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计算的光芒。
“她不是想同归于尽,”王平安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她是想灭口。”
他转向高彦博,目光锐利,“黄大卫手里,一定有她害怕到不惜在警署里动手的东西。比杀人罪更让她害怕的东西。”
高彦博微微颔首,表示同意这个判断。在法医的理性世界里,动机往往隐藏在物证之后,而王平安此刻指出的,正是最符合逻辑的一种可能。
“余玲的个人物品,包括她被捕时携带的行李,已经全部送到物证室了。”高彦博补充道。
王平安将证物袋递回给高彦博:“彻底检查,不要放过任何细节。”说完,他转身,朝着物证室的方向大步走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物证室高大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灰尘和证物袋特有的塑料气味。王平安拒绝了助手,亲自站在长条桌前,面前摆放着余玲那个不大的行李箱和几个随身背包。
他戴着手套,动作有条不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将行李内的物品一件件取出,仔细检查,再分门别类地放好。衣物、化妆品、零碎的个人用品……大多是年轻空姐常见的物品,看不出什么异常。
直到他拿起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硬壳的航空纪念盒。盒子表面是烫金的航空公司徽标和一架翱翔的飞机图案,边角有些磨损,显示主人经常摩挲。他打开盒盖,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首饰或纪念章,而是堆放着一些零散的小物件:几张登机牌存根,几枚不同国家的硬币,一张叠起来的便签纸。
王平安的目光瞬间被最上面那张登机牌吸引住了。那不是余玲的。
林佩儿。
航班号,目的地,日期——5月6日,23:55。
正是高彦博推断的死亡时间区间内,林佩儿原本应该执飞的航班。
王平安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拿起那张登机牌,触感冰凉。翻到背面,几行娟秀中带着一丝急促的字迹,映入眼帘:
“大卫,我怀孕了。你若不娶我,我就公开一切。”
“公开一切”。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刺入王平安的眼中。公开什么?是公开他们之间的私情?还是公开某些……更致命的东西?
王平安握着登机牌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薄薄的纸片在他手中微微颤抖。这张登机牌,这行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通往另一个黑暗方向的门。它解释了动机,解释了余玲的疯狂,甚至,可能也解释了黄大卫的恐惧。它出现在余玲的盒子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信号。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行字,仿佛要透过纸背,看清写下这行字时,林佩儿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以及,余玲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张催命符收藏起来的。
审讯室的灯光再次亮起,这次,焦点集中在了余玲身上。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双手被铐在身前,原本姣好的面容此刻憔悴不堪,眼神涣散,带着一种歇斯底里后的虚脱。王平安走进来,没有带任何人。他将那张登机牌的复印件,轻轻推到余玲面前的桌面上。
“这张登机牌,”王平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是你替林佩儿写的?还是,你逼她写的?”
余玲的目光接触到登机牌,尤其是背面那行字时,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随即,一直紧绷的、脆弱的神经,终于彻底崩断。
“她活该!!”余玲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仿佛林佩儿就站在那里,“她什么都要抢!工作要争最好的航线,男人也要抢我的!她明明知道我和大卫在一起,还偷偷勾引他!她以为她是谁?!怀了孕就想逼宫?还想公开?!她以为公开了就能得到一切吗?!”
她越说越激动,突然用被铐住的双手狠狠拍在桌面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那天晚上!就在那间丁屋!我们吵起来了!我让她把孩子打掉,让她离开大卫,她不肯!还拿着这张登机牌威胁我!我气疯了……我推了她一下……”余玲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哭腔,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只是推了她一下……我没想……她没站稳,后脑……后脑撞到了大理石桌角……就不动了……流了好多血……”
她呜咽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残妆滚落下来。
王平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愤怒,就像一个冷静的记录仪。直到余玲的哭声稍歇,他才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追问:
“那么,溶尸。是谁的主意?”
余玲抽噎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是……是大卫……他后来来了,看到也吓坏了……他说……他说这样不行,警察会查到我们……他说酸能毁掉一切证据,骨头都能化掉……他实验室里就有现成的……高浓度的……”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张伟业张Sir带着两名女警站在门口,显然已经在外面听到了关键部分。
王平安站起身,不再看瘫软在椅子上、精神彻底崩溃的余玲。他对着张Sir微微颔首。
张伟业会意,一挥手,两名女警上前,将几乎无法自行站立的余玲架了起来。
“余玲,现正式以涉嫌谋杀林佩儿,以及意图谋杀黄大卫的罪名逮捕你!”张伟业沉声宣布。
王平安没有停留,径直走出了审讯室。
走廊里,王平安的步伐很快,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回响。他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迅速拨通了一个号码。
“高彦博,”电话接通,他没有任何废话,“立刻准备文件,签发逮捕令。追加控告黄大卫一级谋杀。罪名,伙同余玲杀害林佩儿,以及后续的溶尸毁证。”
他挂断电话,脚步未停,走向电梯。案件的轮廓似乎已经清晰,凶手落网,证据链正在完善。一切都指向了终结。
傍晚时分,沙田那栋西班牙丁屋依旧被黄黑相间的警戒线层层封锁。夕阳的余晖给白色的外墙涂抹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空气中,那股混合着酸臭和腐败的怪异气味,经过几天的挥发,虽然淡了一些,却依然顽固地弥漫在周围,如同冤魂不散。
王平安独自一人穿过警戒线,走进了这栋充满罪恶感的房子。他没有开灯,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一步步走上三楼,走进了那间浴室。
巨型铁箱依旧横亘在那里,像一具冰冷的金属棺材。酸液已经被清理,但箱体内壁和底部仍残留着无法彻底去除的腐蚀痕迹和深色的污渍。空气中那股刺鼻的味道在这里最为浓烈。
王平安静静地站在铁箱前,凝视着它内部那片空洞的黑暗。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外面归巢的鸟鸣和远处公路隐约的车流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就这样站了很久,仿佛在默哀,又仿佛在确认什么。
终于,他有了动作。他缓缓地伸出手,探入西装内侧的口袋,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
那是一枚耳钉。设计精巧,主体是一颗圆润饱满、光泽柔和的白色珍珠,周围镶嵌着一圈细碎的钻石,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折射出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璀璨光芒。这是一只明显属于女性的、价值不菲的珍珠耳钉。
此前,他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此物。
他的指尖捏着那枚耳钉,在铁箱边缘停留了片刻。然后,他轻轻一松手。
耳钉无声地坠落,落入铁箱内部那片残留着罪恶痕迹的黑暗之中,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滚落到了角落。
王平安的目光追随着它消失的方向,嘴唇微动,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终结感:
“林小姐,结案。”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开了这个地方。他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投射在楼梯和走廊的墙壁上,最终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王宅主卧,夜色已深。柔和的壁灯洒下温暖的光晕。王凤仪穿着一身丝质的睡袍,靠窗坐在一张舒适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却没有在看。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海上,似乎在出神。
房门把手轻轻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王凤仪抬起头。
王平安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将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伸手松了松紧扣的领带。
王凤仪放下书,站起身,轻声问道:“都结束了?”
“嗯。”王平安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卸下重负后的松弛,“凶手抓到了,案子结了。你安全了。”
王凤仪伸出手,拉着他一起坐在床边。她低下头,纤细的手指温柔地、耐心地替他解开衬衫袖口上那枚精致的袖扣。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
“其实……”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怕过。不是怕自己被牵连,是怕……怕你找不到真相。”
王平安伸出手,握住了她正在解袖扣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温暖宽厚的掌心里,然后缓缓抬起,贴在自己的唇边。一个轻柔而坚定的吻,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目光深邃,如同窗外的夜空,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超越一切的、近乎偏执的守护。
“真相不重要,”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你才是。”
房间里的灯光似乎感应到了这凝重的氛围,悄然暗了下去几分,只余下床头一盏小灯,在墙壁上投下两人相互依偎的、模糊而亲密的影子。
次日,港岛总署大门前,人头攒动,镁光灯闪烁如同白昼。各路媒体记者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张伟业督察穿着笔挺的制服,站在临时设置的发言台后,面对着无数话筒和镜头,面容严肃地宣布:
“经过警方连日来的不懈努力,社会广泛关注的‘空姐溶尸案’现已正式告破。主要犯罪嫌疑人余玲、黄大卫,因涉嫌谋杀、毁坏尸体等多项重罪,已被警方正式落案起诉……”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广场,引发一阵阵骚动和更密集的闪光灯。
镜头缓缓拉远,掠过喧嚣的人群,掠过庄严肃穆的警署大楼,最终定格在总署顶层,那面巨大的、反射着都市天空与阳光的玻璃幕墙上。
玻璃之后,王平安署长静静地站在那里,俯瞰着楼下如同蚁群般聚集的媒体和民众。他身姿挺拔,一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则沉稳地、充满占有欲地覆在身旁王凤仪的肩上。
王凤仪依偎在他身边,目光同样投向窗外,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淡然。
城市的喧嚣、媒体的追问、案件的余波,都被这层坚硬的、透明的玻璃隔绝在外。在他们周身,仿佛形成了一个绝对的、静止的领域。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而立,如同风暴眼中,那片刻的、却仿佛能永恒凝固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