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市委办公厅的走廊早已空无一人,唯有苏正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他没有处理文件,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目光投向远方。在那片城市的夜幕下,老工业区的轮廓被星星点点的灯火重新勾勒出来,几座高大的烟囱不再是冰冷的剪影,正缓缓吐出代表着生产与生机的白色蒸汽。
那蒸汽在夜空中升腾、弥漫,仿佛无数个家庭重新点燃的希望。
苏正能想象得到,在那片曾经死寂的土地上,机器的轰鸣声是如何驱散了多年的尘埃与绝望;他也能想象得到,当工人们重新穿上工装,拿到第一份工资时,脸上会是怎样一种久违的、踏实的笑容。
这些天,他几乎跑遍了所有重启的工厂。他见过白发苍苍的老人抚摸着崭新的机床,泪流满面;也见过中年的汉子在食堂里,一边大口扒着饭,一边和工友们高声谈论着未来,眼里的光芒比车间的灯火还要明亮。
这些画面,像一帧帧烙印,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远比任何批示、任何任命都来得更真实,更厚重。它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却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嗡鸣声,从书桌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很低,低到几乎无法察觉,却直接在苏正的脑海中响起。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上。
他走过去,用钥匙打开抽屉。那支平平无奇的英雄牌钢笔,正静静地躺在绒布上。但此刻,它不再是静静地躺着。
笔身正在以一种极高的频率轻轻震颤,一圈圈淡金色的光晕,如同水波般从笔身上荡漾开来。
苏正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
入手的一瞬间,一股磅礴而精纯的暖流,顺着他的指尖,瞬间涌入四肢百骸。这股暖流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单纯的能量,而是夹杂着无数细碎、温暖的情绪。
有感激,有喜悦,有对未来的憧憬,有沉冤得雪的释然……
这些情绪,正是这半个多月来,云州老工业区那数十万工人及其家属心中最真切的念想。它们汇聚成一条无形的、由民心构筑的长河,跨越时空,尽数灌注到了这支笔中。
苏正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棉纺厂重新开工的典礼上,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与工人们的欢呼;又仿佛置身于重型机械厂的车间,感受着那滚烫的钢水映红了每一张兴奋的脸庞。
他闭上眼,任由这股洪流冲刷着自己的精神世界。
这不再是惩戒罪恶后,由“官僚怨气”转化而来的冰冷力量。这是创造新生后,由“人民愿力”凝聚而成的温润能量。
一阴一阳,一破一立。
笔身的震颤愈发剧烈,那金色的光芒也不再是内敛的光晕,而是变得如同实质,耀眼夺目,将整个办公室都染成了一片辉煌的金色。
苏正猛地睁开眼,他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盘踞在笔身上的那条龙形虚影,在磅礴的金色光芒中,缓缓地、一寸寸地脱离了笔杆。它不再是二维的烙印,而是一个立体的、拥有真实形态的轮廓。
那虚影迎风而长,从最初的筷子长短,迅速膨胀,化作一条数米长的金色巨龙,盘旋在办公室的半空中。
它的身体由最纯粹的光芒构成,龙鳞开合间,有金色的光屑洒落。龙须飘荡,双目紧闭,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蜕变。
苏正屏住呼吸,他能感觉到,自己与这条金龙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血脉相连般的紧密联系。
就在这时,金龙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其中没有威严,没有暴戾,只有一种洞察万物、悲天悯人的深邃与澄澈。仿佛映照着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昂——”
一声震天动地的龙吟,毫无征兆地在苏正的灵魂深处炸响!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它绕过了耳膜,直接作用于他的意识。那龙吟声中,充满了新生的喜悦,磅礴的力量,以及一种对天地的宣告。
办公室的窗户玻璃,在这无声的龙吟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嗡声。桌上的茶杯,水面剧烈地波动,荡开一圈圈涟漪。
苏正感觉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在这声龙吟中被洗涤、被升华。他过往所有关于这支笔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如果说,之前的神笔是一柄锋利无匹、能斩断一切枷锁的“戒尺”,那么此刻,它已经进化成了一件拥有“创造”之力的“玉玺”。
戒尺主罚,玉玺主生。
半空中的金龙,在发出一声龙吟之后,庞大的身躯开始缓缓收缩、凝实。耀眼的光芒逐渐内敛,最终,它重新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了苏正手中的钢笔。
办公室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幕,只是苏正的幻觉。
他低下头,看向手中的笔。
钢笔的外形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那支朴素的英雄牌钢笔。但苏正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不同。
笔身变得更加温润,仿佛有了生命和体温。那原本内敛的金色,此刻深藏于笔杆之内,却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厚重与尊贵。而笔杆上那条龙形纹路,变得前所未有的生动。龙鳞清晰,龙爪有力,龙首微昂,那双小小的龙目之中,仿佛蕴藏着一片星辰大海。
它不再是虚影,更像是一条真正的神龙,被封印其中,沉沉睡去,只待下一次的唤醒。
苏正轻轻摩挲着笔身,心中涌起一股明悟。
这支笔的力量源泉,是“规则”。无论是惩罚官僚主义积攒的“怨气”,还是如今汇聚的民心“愿力”,都是对这个世界失序规则的“拨乱反正”。
他所做的,不仅仅是惩治了贪官,救活了工厂。更深层次的,是他用自己的行动,将那些被扭曲的规则,一点点地扳回了正轨。
“国有资产”不再是私人的饕餮盛宴,而是真正回归了“国家所有”。
“为人民服务”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变成了工人们手中实实在在的饭碗。
这才是神笔蜕变的根本原因。
苏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钢笔小心翼翼地放回抽屉,重新锁好。
他知道,自己手中掌握的,是一份何等沉重的力量。这份力量,能让他轻易地颠覆一个人的命运,也能让他去守护更多人的命运。
它既是权柄,也是枷锁。
每当他想动用这份力量时,心中都会有一个声音在拷问自己:
你的“批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个人的升迁,还是为了更多人的明天?
苏正走到窗边,重新望向那片星火点点的工业区,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已经有了答案。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铃声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苏正的心头微微一动,他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我是苏正。”
“苏正同志,我是赵卫东。”电话那头,传来市委书记沉稳的声音,但苏正却从那沉稳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还没休息吧?”
“没有,书记。”
“有两件事。”赵卫东没有寒暄,直入主题,“第一,省委组织部刚刚发来一份文件,关于你的。”
苏正的心跳漏了一拍。
“明天一早,省委组织部的考察组会到云州,对你进行一次全面的工作考察。”赵卫东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这次考察,规格很高,带队的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冯毅同志。”
冯毅!
这个名字,苏正并不陌生。他是省委组织部里一位以铁面无私、眼光毒辣着称的实权人物。由他亲自带队的考察,绝不是一次常规的流程。
“第二件事,”赵卫东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就在一个小时前,省纪委的同志,带走了两个人。”
苏正的神经瞬间绷紧。
“一个是省发改委的副主任,另一个,是省国资委的一位处长。”
电话里,赵卫东没有说明这两人被带走的原因,但苏正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
周建海吐出的那张网,终于向上延伸,触碰到了省里的层面。
而省委组织部的考察组,在这个时间点,连夜赶来云州……
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却又像两块拼图,在苏正的脑海中,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他瞬间明白,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他,正处在这场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