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夜深人静，听筒里只剩下赵卫东那沉稳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苏正握着话筒，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该说的，赵卫东一定会说。
“考察组和纪委的行动，是两条线，但终点是同一个。”赵卫东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周建海那张网，牵扯到了省里某些人正在布局的一个大项目。你把网捅破了，有人想看看，捅破网的这个人，是根什么料。”
苏正懂了。
云州这潭死水，被他这颗石子砸出了滔天巨浪，惊动了上游的人。现在，上游的人派来了水文专家，要测量一下这颗石子的硬度、密度和成分。
“冯毅这个人，是省委书记的老部下，眼里不揉沙子。他的考察，不看你写的材料，不听你做的汇报，只看三样东西：你做过什么，你身边的人怎么说你，你的对手怎么恨你。”赵卫东的话语里，透出一丝罕见的提点意味，“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明天，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我明白了，书记。”
“早点休息。”赵卫东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话筒里的忙音，苏正缓缓将电话放回原位。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窗外的城市灯火，仿佛都变得遥远起来。
他没有丝毫的紧张或惶恐，心中反而升起一种奇特的平静。就像一个棋手，在下完一步险棋后，终于等到了对手的雷霆反击。
他走到窗边，重新为自己泡了一杯茶。沸水冲入杯中，茶叶翻滚，舒展开来，一缕清香袅袅升起。
省委组织部。冯毅。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地市级干部的神经。但苏正却从这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中，嗅到了一丝机会的味道。
赵卫东说，有人想看看他是什么料。这本身就说明，在更高层的棋盘上，他苏正已经从一枚无名的棋子，变成了一个值得被审视、被评估的变量。
至于那两个被带走的省厅干部，不过是这场大戏的序幕。他们的倒台，为后续的剧情清空了舞台，也把聚光灯，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这个“始作俑者”的身上。
苏正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茶汤温热，顺着喉咙滑入胃里，驱散了深夜的最后一丝凉意。
他知道，明天将是漫长的一天。
……
第二天一早，一则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云州市委市政府大院的各个角落里飞速传播。
“听说了吗？省里来人了！”
“哪个省里？省委组织部！带队的据说是那位‘铁面判官’冯毅副部长！”
“我的天！冯部长亲自下来？这是要出大事啊！冲谁来的？”
“还能有谁？你看看最近风头最劲的是哪个？”
茶水间、走廊拐角、食堂的餐桌上，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了市委办公厅的方向。各种版本的猜测，在压低了的嗓音中，发酵得神乎其神。
“完了完了，我早就说，苏主任这次玩得太大了。国资委那案子，听说把省发改委的人都牵进去了。这叫什么？这叫过界！省里这是来敲打，不，是来收拾烂摊子的！”一位在机关里混了半辈子的老处长，端着保温杯，一脸“我早已看穿一切”的表情。
“老李，你这看问题就片面了。”旁边一位戴着眼镜的科长，故作高深地压低声音，“你不想想，为什么是组织部来，而不是纪委来？这叫‘保护性考察’！说明苏主任的能力，已经入了省委主要领导的法眼！这是要大用了啊！我猜，最起码也是提拔到省里某个重要部门当副手，先放到聚光灯下烤一烤，把那些不服气的声音压下去！”
“去省里？不可能吧，他才多大？”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听说，昨天夜里，省纪委已经把发改委那两个给办了。一边打，一边提，这是什么手笔？这是为苏主任的上位铺路啊！”
两种截然不同的论调，都有着看似无懈可击的逻辑，也都有着各自的拥趸。一时间，苏正的未来，在众人的口中，一会儿是万丈深渊，一会儿是青云直上。
而作为风暴中心的苏正，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室。秘书小张战战兢兢地给他泡好茶，汇报今天的日程，眼神不住地往他脸上瞟，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端倪。
可苏正的脸上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听着，然后翻开了桌上那份关于“云州老工业区振兴计划”的进度报告。
“棉纺厂的二期设备采购清单，让财政局那边再核对一下，确保资金专款专用。”
“重型机械厂的退休职工医疗保障方案，还有几个细节要完善，下午开个会，把社保局和卫生局的同志都叫上。”
“还有，通知下去，今天下午三点，我去第二化工厂的改造现场看看。”
苏正一条条地安排着工作，语气、神态，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仿佛外面那些沸反盈天的传闻，都与他无关。
小张看着埋头于文件中的苏正，心里又是佩服，又是困惑。他实在想不通，这位年轻的领导，究竟是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还是根本就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上午十点，办公室的红色电话机，准时响了。
小张一个激灵，连忙接起。听了几句后，他放下电话，脸色有些发白，走到苏正身边，声音都有些发颤。
“苏……苏主任，赵书记办公室的电话。省委考察组已经到了，现在正在一号会议室。赵书记请您……立刻过去。”
“知道了。”
苏正放下手中的笔，将看到一半的文件合上，整了整衣领，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紧张得手心冒汗的小张，忽然笑了笑：“小张，去给我准备一份第二化工厂的最新图纸，我开完会要带走。”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小张愣在原地，看着苏正那不疾不徐、甚至可以说有些悠闲的背影，脑子里一片混乱。都这种时候了，他怎么还惦记着下午去工地的事？
从办公厅到一号会议室，不过短短百米的距离。一路上，苏正能感觉到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从各个办公室的门缝里、窗户后投射过来。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好奇，有担忧。
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
推开一号会议室厚重的木门，里面的景象，让苏正的瞳孔微微一缩。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坐着云州市委的几位核心领导，包括市委书记赵卫东、市长杨明，还有纪委书记马东明。所有人的表情，都异常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凝重。
而在会议桌的主位上，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夹克，里面是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他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但鬓角已经斑白。整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不怒自威，却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都压抑了几分。
这无疑就是冯毅。
在苏正推门进来的瞬间，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冯毅也抬起了头，那双手术刀般的眼睛，穿过空气，精准地锁定在了苏正的脸上。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客套，只是上下打量了苏正一番，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下级干部，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工具。
赵卫东刚想开口介绍，冯毅却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他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苏正，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就是苏正？”
不等苏正回答，他便接着说了下去。
“你的档案我看过了，很薄，二十八年的人生，一张纸就能写完。”
冯毅的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不像是在笑，更像是一种冷峻的评判。
“但是，你来云州不到一年，掀起的浪，却比很多人一辈子见过的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