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回宫,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厢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于谦坐在下首,眉头紧锁,手中的象牙朝笏被他捏得指节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开口:“陛下,那林复之伪造祥瑞,愚弄百姓,此乃欺君大罪。若不严惩,不仅皇家颜面无存,更会助长这股歪风邪气。臣恳请陛下,借此机会,将这所谓的辩团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袁彬按着绣春刀,眼中杀意凛然,只等皇帝一声令下,锦衣卫便能让那群书生知道什么叫诏狱的手段。
朱祁钰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闻言,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里没有怒火,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杀?杀谁?杀林复之容易,堵住天下读书人的嘴难。”
他坐直身子,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那块石头,是假的。但百姓那一刻跪下去的膝盖,是真的。他们信的不是石头,是对未知的恐惧。朕若现在兴大狱,只会被人说是恼羞成怒,是被戳中了痛处。”
于谦一怔:“那陛下的意思是……”
朱祁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两个跳梁小丑,代表不了天下读书人。朕若因此禁言,与那焚书坑儒的暴君何异?朕要的不是让他们闭嘴,是让他们信服。只有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领域,把他们的脸打肿,打碎,他们才会知道,时代变了。”
“传旨,明日早朝,所有辩手,特许上殿听政。”
次日,奉天殿。
卯时的钟声敲响,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昨日十里亭的闹剧早已传遍京师,大家都以为今日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张元祯带着七十二名儒生,站在百官之末。
这位老儒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腰杆挺得笔直,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林复之跟在身后,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地偷瞄龙椅上的那位年轻帝王。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兴安尖细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上。
“臣有本!”
都察院左都御史第一个跳出来,指着儒生队列,唾沫横飞:“昨日林复之等人妖言惑众,伪造天谴,动摇国本!臣请陛下下旨,将首恶拿下,明正典型!”
“臣附议!”
“臣附议!”
大半个朝堂的官员都跪了下来。墙倒众人推,这就是官场。
林复之身子一颤,脸色惨白。
朱祁钰看着台下跪成一片的官员,突然笑了。
“众爱卿平身。”
他的声音传遍全场:“昨日之事,朕已查明。那块石头,经科学院鉴定,乃是天外陨铁,质地坚硬,乃是锻造兵器的极品材料。至于上面的字嘛……经细查,乃是落地时撞击山岩所致,纯属巧合。”
巧合?
全场死寂。
傻子都听得出来这是在睁眼说瞎话。
那“尊儒复古”四个字刻得那么深,那是撞出来的?
但皇帝说是巧合,那就是巧合。
“此乃上天赐予我大明的宝物。”朱祁钰接着说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朕已下令,将此石运入皇家科学院,作为‘研究样本’,供天下学子观摩学习。这可是难得的‘格物’教材啊。”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抄家灭族。
一场足以掉脑袋的政治风波,就被这样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张元祯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朱祁钰。
他准备了一肚子慷慨激昂的辩词,准备好了为了“道”去死谏,结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这种无视,比杀了他还难受。
“不过……”
朱祁钰话锋突然一转,目光如利剑般刺向儒生队列,精准地落在了林复之身上。
大殿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朕给了你们舞台,是要听道理,不是要看戏法。再有下次,朕不介意让锦衣卫来教某些人,什么是真正的‘天威’。”
林复之如遭雷击,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朱祁钰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一眼,仿佛那是路边的一坨垃圾。
“经筵大辩,照常举行。”
他站起身,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亲自定下三场辩题:第一场,辩农;第二场,辩医;第三场,辩心。三日后,就在这奉天殿前,朕与诸位,一决高下。”
他看向张元祯,微微颔首:“张山长,朕相信,你此来京师,是为辩经,而非演戏。对吗?”
张元祯老脸涨得通红。
羞愧,难当。
他没想到,这个被他们视作“离经叛道”的皇帝,竟然有如此胸襟和气度。
相比之下,林复之搞的那些鬼蜮伎俩,简直就是下作!
他颤巍巍地出列,对着朱祁钰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沙哑:“陛下圣明,草民……汗颜。”
……
会同馆,儒生下榻处。
“啪!”
一声脆响,上好的紫砂茶壶被摔得粉碎。
张元祯须发皆张,指着跪在地上的林复之,手指都在哆嗦:“孽障!孽障啊!”
房间内,几十名儒生噤若寒蝉。
“老夫带你们来京师,是为了卫道!是为了给天下读书人争一口气!不是为了让你来耍猴戏的!”张元祯怒吼道,“那是硝酸!是蚀石水!这种江湖术士的下作手段,你也敢用在御前?你不要脸,我岳麓书院还要脸!孔孟圣人还要脸!”
林复之跪在地上,额头触地,身体剧烈颤抖。
“山长,学生知错了……学生也是一时糊涂,一心想为儒门争胜,这才……”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学生孟浪,情急之下误入歧途,请山长责罚!”
“争胜?”
张元祯冷笑一声,眼中满是失望:“靠骗来的胜,那是胜吗?那是耻辱!陛下今日没杀你,那是陛下不想脏了手!你以为陛下真的信那是陨石?那是陛下在给我们留最后一块遮羞布!”
他长叹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林复之,你心术不正,已不适合参加辩论。从今日起,你就在房中闭门思过吧。辩论的事,你不用管了。”
这就等于剥夺了林复之的核心地位,将他彻底踢出了局。
林复之身子一僵。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怨毒与狰狞。
“是……学生遵命。”
他慢慢退了出去,在转身关门的瞬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老东西,既然你假惺惺充好人,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我想做的事,没有人能拦得住。
深夜,会同馆正厅灯火通明。
除了林复之,剩下的七十一名儒生齐聚一堂。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白天的耻辱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张元祯环视众人,目光灼灼。
“诸位。”
他声音沉稳有力:“今日,我们输了阵仗,丢了脸面。但,我们不能输了风骨!”
众人抬起头,看着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
“皇帝出的题很好。农、医、心。这正是圣人教化万民的根本!他想用奇技淫巧来挑战圣人大道,那我们就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为什么圣人之道能传承千年!”
张元祯猛地一挥袖袍:“从明日起,所有旁门左道,一律禁绝!我们回归本源,翻阅典籍,只讲道理!我要让皇帝看看,什么叫儒家风骨!什么叫经世济民!”
“是!谨遵山长教诲!”
士气重新被点燃。
儒生们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这是一场关乎信仰的战争,他们要用最纯粹的方式,赢回属于读书人的尊严。
而在阴暗的角落里,林复之听着厅内的激昂陈词,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风骨?风骨能杀人吗?只有血,才能洗清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