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年味渐浓。
凌初瑶家新宅的堂屋里,摆开了一地的年礼。
给娘家的最多:两匹厚实的青布,一匹细软的棉布,五斤上好的棉花,二十斤白面,十斤腊肉,还有两坛子孙娘子从府城捎来的桂花酒。另有一个小包袱,里头是给弟弟张远志的新棉袍和两刀宣纸。
给公婆的礼讲究实在:簇新的棉袄棉裤各一套,皮毛护膝一对,两双厚底棉鞋。外加十斤猪油,半扇羊排,一篮子鸡蛋,还有冷山爱抽的烟叶子,江氏念叨过的红枣桂圆。
几位平日里帮衬过的村老,每家备了一份:五斤白米,三斤腊肉,一包红糖,两块新布。
周氏和大丫帮着清点,一样样用红纸或红布条系好,摆得整整齐齐。
“四婶,这礼是不是太重了?”大丫小声问。
凌初瑶正往给里正家的礼盒里添两包点心,闻言笑笑:“一年到头,该还的人情得还。平日里人家帮衬咱们,年节里不能忘了。”
周氏点头:“是这个理。就是……”她朝窗外努努嘴,“怕有人看了眼热。”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王翠花探进半个身子,眼睛像钩子似的,在满堂屋的年礼上扫了一圈,又缩回去。过了片刻,脚步声远去了。
“瞧见没,”周氏压低声音,“这才刚摆开,就闻着味儿来了。”
凌初瑶没接话,只吩咐:“大嫂,劳烦您和大丫把这些先搬到里屋去,别堆在明面上。”
“哎,好。”
东西刚搬完没多久,外头就传来了哭嚎声。
“没天理啊——都是一家子兄弟,怎么就我们二房是后娘养的——”
王翠花这回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拖着冷二江,身后还跟着三个丫头。一家人堵在新宅门口,拍着大腿哭喊。
冷二江耷拉着脑袋,被媳妇拽得踉踉跄跄,脸上臊得通红。
“翠花,别、别闹了……”
“我闹什么了?”王翠花嗓门拔高,“大家评评理!老四家年礼备得跟小山似的,给这个送那个送!我们二房呢?一根毛都没见着!这不是看不起人是什么?”
周围渐渐聚起看热闹的村民。
有人窃窃私语:“二房不是分出去了吗?”
“分出去了也是兄弟啊,年节总该有点表示吧?”
“表示什么?当初分家时闹成那样……”
凌初瑶从堂屋走出来,站在院门口。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的夹袄,头发松松挽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二嫂这是唱哪出?”她问。
王翠花见她出来,哭嚎得更起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冻硬的地面:“四弟妹啊!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二房吧!你大哥家得了差事,三海在镇上过得好,就我们二房,要啥没啥!这年可怎么过啊!”
三个丫头缩在父亲身后,大妹咬着嘴唇,二妹和幺妹怯生生看着地面。
凌初瑶没看王翠花,目光落在冷二江脸上:“二哥也是这个意思?”
冷二江头垂得更低,嘴唇嗫嚅着,没说出话。
王翠花抢着道:“你二哥老实,不敢说!我替他说!都是一家子骨肉,凭什么厚此薄彼?你今天要不给我们二房也备一份一样的礼,我就、我就不走了!”
她说着,还真往地上一躺,打起滚来。旧棉袄沾了土,滚得灰扑扑的。
围观的村民有憋不住笑的。
“王翠花,你要点脸吧!”人群里有人喊,“分家时你闹得最凶,现在又想来占便宜?”
“就是!当初是谁说老死不相往来的?”
王翠花脸皮厚,只管哭喊:“我那是气话!血脉亲情还能真断了?四弟妹,你今天要不给个说法,我就撞死在你家门口!”
凌初瑶静静看着她表演。
等王翠花哭嚎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说完了?”
王翠花一愣。
“说完了,就听我说。”凌初瑶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第一,年礼是我备的,我想送谁就送谁。送娘家,是孝敬父母。送公婆,是应尽的孝道。送村老,是还人情。这些,跟二房有关系吗?”
王翠花张嘴要辩。
凌初瑶没给她机会:“第二,分家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各过各的。你们二房过得好不好,该问二哥怎么挣钱,不该来问我怎么花钱。”
“第三,”她目光扫过三个丫头,尤其在单薄的衣裳上顿了顿,“年关难过,孩子可怜。本来,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是准备了一份礼的。”
王翠花眼睛一亮,就要爬起来。
“但现在,”凌初瑶话锋一转,“二嫂这么一闹,礼没了。”
“凭什么?!”王翠花尖叫。
“凭我的东西我做主。”凌初瑶语气冷淡,“你闹一次,减一份。再闹,以后什么都别想。”
她朝院里招招手。
两个正在帮忙搬砖的壮实短工走出来。都是本村人,平日里没少听王翠花的闲话,早看不惯了。
“劳烦二位,请我二嫂回家。”凌初瑶说,“她要是自己不走,就架着走。小心些,别伤着。”
两个短工应了声,上前就要动手。
王翠花慌了,一骨碌爬起来,躲到冷二江身后:“你们、你们敢!”
“你看我敢不敢。”凌初瑶看着她,“二嫂,我劝你给自己留点脸面。大过年的,别让全村看笑话。”
短工已经走到跟前。
冷二江终于憋出一句:“翠花,走、走吧……”
“走什么走!”王翠花又急又气,指着凌初瑶骂,“你就是个黑心肝的!有点钱就忘了本!连亲兄弟都不认!”
凌初瑶笑了。
笑容很淡,却让王翠花莫名打了个寒颤。
“二嫂记性不好,我帮你想想。”她慢条斯理地说,“当初偷砖偷瓦的是谁?这些事,要不要我当着全村人的面,再说道说道?”
王翠花的脸色瞬间白了。
那些事,平日里没人提,她还能装傻。可现在被当众戳破……
周围村民的眼神都变了。
“对啊,差点忘了这茬!”
“这种人也配来要年礼?”
“赶紧走吧,别在这儿丢人了!”
两个短工趁势上前,一左一右架住王翠花胳膊。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王翠花挣扎。
短工松了手。她踉跄一步,站稳了,恶狠狠瞪了凌初瑶一眼,又看看周围指指点点的村民,终于扛不住了。
“行!凌初瑶,你狠!”她扯过冷二江,“我们走!以后求着我都不来!”
一家人灰溜溜挤出人群。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王翠花骂骂咧咧的声音,和村民的哄笑。
凌初瑶转过身,看向围观的村民,脸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各位叔伯婶子,年礼明天就挨家送去。一点心意,大家别嫌弃。”
“初瑶客气了!”
“你们家仁义,我们都记着呢!”
人群渐渐散了。
周氏从院里出来,松了口气:“可算走了。你是没看见,她刚才那样子,眼珠子都快掉礼堆里了。”
凌初瑶没接这话,只问:“给孩子们备的礼呢?”
“在里屋呢。”大丫说,“按你说的,每家孩子一套新衣裳,一包饴糖,一包点心。”
“拿出来吧。”凌初瑶说,“一会儿我亲自给大妹她们送去。”
周氏一愣:“刚才不是说不给了吗?”
“大人吵架,关孩子什么事。”凌初瑶转身往院里走,“二房再不好,孩子没做错什么。大冷天的穿那么单薄,我看着不忍心。”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就当……给孩子们过个暖和年吧。”
周氏和大丫对视一眼,没再多说,转身去拿东西。
院门外,几个还没走远的村民听见这话,互相看了看,轻轻点头。
“初瑶这孩子,心善,但不好欺负。”
“是啊,该硬的时候硬,该软的时候软。”
“王翠花跟她比,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