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或者说栖凰阁内模拟出的、利于灵植生长与伤者休憩的静谧微光时辰,深沉如墨。
路无涯肩背处的伤口在魔药与阵法的双重作用下,勉强止住了血,表层开始凝结出暗红色的痂。混沌侵蚀带来的剧痛稍减,取而代之的是骨髓深处泛起的酸乏与无力。但他一刻也静不下来。
鬼枯手和墨纹被他强行打发去休息(或者说,去警戒外围),偏殿内只剩下他一人。血瞳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最终定格在通往主殿的方向。
那个女人……醒了没有?
白天她那微不可察的眼睫颤动,他即便在偏殿,也透过未完全闭合的殿门缝隙,捕捉到了一丝模糊的动静。沈清辞那瞬间凝滞的气息,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可她之后再无反应。是没醒透,还是……不想醒?
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掀开身上覆着的薄毯(凤族提供的,带着令他厌恶的祥和气息),忍着牵扯伤口的刺痛,下了榻,踉跄却固执地朝主殿走去。
守在主殿外的凤族侍卫认得他,神色戒备,但在得到里面沈清辞默许的传音后,终究让开了路。
殿内,池水氤氲。沈清辞仍在池畔闭目调息,仿佛一尊冰雕。苏见夏伏在池边矮榻上,似乎累极睡去。只有白茯苓,依旧静静地半浸在淡金色的池水中,长发如海藻散开,脸色苍白,眉眼沉寂,和几个时辰前毫无区别。
路无涯走到池边,血瞳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他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后背伤口一阵抽搐),凑近她的脸,压低声音,带着惯有的恶劣与试探:
“喂,酒鬼。别装了,白天是不是醒了?”
池中的人毫无反应,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路无涯眯起眼,盯着她紧闭的眼睑,仿佛要透过那层皮肤看穿她的神魂。他想起在归墟之隙,她神魂即将消散时,那股突然爆发、连接他与沈清辞的奇异羁绊,还有她腹中那引得沈清辞不惜一切夺取生之本源的灵胎……以及,自己那莫名其妙跟着跳下去、甚至拼死相助的举动。
这一切都让他心头火起,又夹杂着一种更深的、无法掌控的憋闷。
“你也感受到了,对不对?”他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却带着锋利的刃,“那天道神契,绑得可真够紧的。你的‘小哥哥’,生生世世都是别人的了。”
白茯苓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细微得像是池水泛起的涟漪。
路无涯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血瞳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亮光,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别样的情绪。他继续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戳她心窝:
“快点好起来。你偷了我的魔尊令,还敢打晕我,用未来魔后的名义假传命令……这笔账,本尊记得清清楚楚。”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的执拗,“快醒来。醒了,我们也结契。管他天道还是魔道,绑一块儿算了,看谁更麻烦。”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蛮横至极。像是挑衅,又像是一种荒诞的宣告。
池中的人依旧沉默。那细微的颤动后,是更深更死的寂静。仿佛他说的一切,都只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连回声都吝于给予。
路无涯等了片刻,血瞳中的光芒渐渐黯了下去,被一种更深的烦躁取代。他啧了一声,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让他闷哼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
“没意思。”他丢下三个字,转身,有些狼狈地、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主殿,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与怒气。
殿内重归寂静。
沈清辞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眸望向路无涯离开的方向,又落回池中女子苍白安静的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极复杂的晦暗。路无涯的话,他自然也听到了。结契?魔尊的疯话罢了。可那句“你也感受到了,对不对”,却像一根刺。
他重新阖目,周身神力流转,却似乎不再那么平稳。
夜深了。
苏见夏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
值夜的侍女在殿外轻轻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池水中,一直如同沉睡的白茯苓,眼睫再次轻轻颤动。这一次,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明亮灵动、此刻本该蒙上阴翳的眸子,在淡金色池水的映照下,竟然清晰地映出了殿顶华丽的纹路!经过生之本源、温魂养灵池以及她体内那股特殊生机的滋养,加上她本身修为底子和沈清辞持续的神力梳理,她那被判定极难恢复的双眼,竟在不知不觉中,愈合了。
视觉恢复得清晰而冷静,甚至比受伤前更显得通透,只是那通透之中,空无一物,寂若寒潭。
她静静地望着殿顶,听着身边沈清辞平稳悠长的呼吸,感知着不远处苏见夏身上传来的、与沈清辞隐隐共鸣的天道契约波动。
路无涯那些混乱挑衅的话语,也在耳边回响。
结契?和谁?为什么?
她只觉得无比荒谬,以及一种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冰冷的疲惫。
不想看见,不想听见,不想感知。
她动作轻巧得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缓缓从池水中坐起。水声轻微,被她周身自然而然溢出的一层极淡的、混杂了新生灵胎气息与残余药力的薄雾所掩盖。这薄雾似乎扰乱了周围最细微的灵力波动,加上沈清辞心神或许因路无涯的话而有刹那不宁,苏见夏沉睡,侍女困倦——竟无人察觉她的动作。
她身上月白绯红的衣裙早已被池水浸湿,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的轮廓。她没有动用任何灵力,只是凭借身体本能的力量,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踏出池水,踩在冰凉光滑的玉石地面上。
像一抹游荡的月光,她避开殿内所有可能的目光与感知,如同最娴熟的潜行者,溜出了栖凰阁主殿。她对凤族领地并不算熟悉,但那种对酒香的执着,似乎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指引。她嗅着空气中极淡的、从某个方向飘来的醇厚气息,那是凤族储藏佳酿的“醴泉阁”。
避开巡逻的凤族守卫,潜入看管并不算特别森严的醴泉阁(毕竟没人想到会有重伤初愈的“贵客”来偷酒),她甚至没有挑选,只是随手捞起几个看起来最大的、封口半开的酒坛,抱在怀里,转身没入夜色。
然后,她朝着相反的方向,那个她坠落过、也象征着无尽灼热与毁灭的地方——涅盘火脉的核心,岩浆翻涌的深渊口,跌跌撞撞地走去。
怀里的酒坛很沉,压着她单薄的肩膀。她走得很慢,脚步虚浮,赤足被粗糙的地面硌得生疼,却浑然不觉。她拍开一坛酒的泥封,仰头便灌。辛辣烈性的液体冲入喉咙,灼烧着食道,带来熟悉的麻痹与眩晕。
一坛,又一坛。
酒水顺着下巴流淌,混合着也许存在的眼泪,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重叠。远处那翻涌着暗红色光芒、吞吐着恐怖热浪的岩浆口,在醉眼中变得模糊而扭曲,仿佛一张邀请的巨口,又像是一个温暖的归宿。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也许只是想找一个足够热、足够亮、足够……毁灭一切的地方,来对抗心底那一片冰冷的死寂和黑暗。
终于,她走到了悬崖边缘。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吹起她湿漉漉的长发和单薄的衣裙。脚下是翻滚的、金红色的熔岩,发出低沉的咆哮。
她抱着几乎空了的酒坛,摇摇晃晃地站在边缘,低头“望”向那一片灼热的光海。
醉意汹涌,视线迷离。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岩浆的沸腾,和她自己空洞的心跳。
以及,那无形无质、却死死缠绕在神魂感知中的,连接着另外两个人的、冰冷的天道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