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浆翻涌,热浪扭曲了空气,将悬崖边那道摇摇欲坠的纤细身影映照得如同随时会融化的幻影。
白茯苓赤足站在灼热的岩地边缘,滚烫的温度透过脚心传来,混合着体内烈酒焚烧般的暖流,竟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真实”。怀里的酒坛已经见底,她随意松开手,粗糙的陶坛坠入下方熔岩,连一丝青烟都未及冒出,便无声无息地消融。
视野在醉意和热气中晃动、模糊。金红色的熔岩海洋在眼前铺开,壮丽、恐怖,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那灼目的光,竟让她恢复视觉的眼睛感到刺痛,但她没有闭眼,反而怔怔地“看”着,仿佛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
冷。心里太冷了。
就算站在足以焚金融铁的岩浆口,那股自神魂深处蔓延开的寒意,依旧如跗骨之蛆,驱之不散。天道契约的波动,像冰锥一样扎在感知里,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份被命运排除在外的“多余”。
路无涯那些混乱的话又在耳边嗡嗡作响:“我们也结契……绑一块儿算了……”
绑?和谁绑?为什么绑?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点气音,很快被岩浆的轰鸣淹没。真是荒唐透顶。一个把她当“有病”需要酒治的麻烦,一个和她有着生生世世命定契约却属于别人。她呢?她算什么?一个侥幸未死、还需要被“处理”的麻烦?一个连自己眼睛何时复明都无人察觉的……隐形人?
醉意上涌,视线更加模糊。脚下的地面似乎在晃动,岩浆的炽光在眼中晕染开,变成一片温暖而诱人的金色海洋。向前一步,是不是就暖和了?是不是就……再也没有这些冰冷烦人的东西了?
她恍惚地,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
狂风裹挟着硫磺与炽热的气息,掀起她单薄的衣裙和散乱的长发。
就在她身体重心即将失衡的千钧一发之际——
“白茯苓!你找死——!”
一声暴怒到几乎撕裂的厉喝,伴随着凌厉的破空声,猛地从侧后方传来!
一道黑影如同搏命的凶禽,带着未愈伤势撕裂的痛楚和不顾一切的决绝,疾扑而至!路无涯血瞳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右肩刚刚凝结的伤口因为这极限的爆发再次崩裂,暗红的血瞬间染透了肩背衣料,他却浑然不顾,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魔气,狠狠抓向白茯苓的手臂!
几乎在同一瞬间,另一道冰蓝流光后发先至!并非扑向悬崖边,而是精准地撞击在路无涯抓向白茯苓手臂的魔气轨迹上,并非攻击,而是巧妙地一引、一托!
“嗤——!”
冰蓝神力与暗红魔气碰撞,发出细微的滋响。路无涯的手臂被这股巧劲带得偏了一寸,原本可能抓伤她手臂的力道被化解,转而变成一股横向的、强劲却相对柔和的推力,配合着路无涯前冲的势头,硬生生将白茯苓从悬崖边缘“撞”了回来!
“砰!”
白茯苓踉跄着向后跌倒,落入一个坚硬却滚烫(沾染了魔血和怒火)的怀抱,又被那怀抱的主人因冲击力而后退数步,最终两人一起狼狈地跌坐在远离悬崖边缘的灼热地面上。路无涯闷哼一声,后背伤口重重撞地,痛得他眼前发黑,却依旧死死用未受伤的左臂箍住了怀中轻飘飘、醉醺醺、仿佛没有骨头的人。
而那道冰蓝流光则在完成那一托一引后,悄无声息地消散。沈清辞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数丈之外,银发在热风中微扬,冰蓝色的锦袍纤尘不染,脸色却比平日更加苍白,紧抿的唇线透出极力压抑的波澜。他方才并未直接碰触白茯苓,只是以神力干预了路无涯的救援轨迹,确保她不会被魔气所伤,也不会因路无涯鲁莽的抓扯而受伤。
此刻,他冰蓝色的眼眸,正沉沉地落在被路无涯紧紧箍在怀里、似乎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的白茯苓身上。那目光复杂至极,有未散的后怕,有深沉的痛色,有隐忍的怒意,还有一丝……难以触及的遥远。
“你他妈疯了?!”路无涯的怒吼在白茯苓头顶炸开,他血瞳喷火,低头瞪着怀里眼神迷离、酒气熏天的女人,胸腔因为剧痛和暴怒而剧烈起伏,“喝酒喝到岩浆边上来?!你想跳下去跟那些石头比谁更硬吗?!啊?!”
白茯苓被他吼得耳膜嗡嗡作响,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她眨了眨眼,视线聚焦,看清了路无涯近在咫尺的、因为愤怒和疼痛而扭曲的俊脸,也看清了他肩上迅速扩大的暗红色血渍。以及,不远处,那道静静伫立、仿佛与周遭炽热格格不入的冰蓝色身影。
她忽然笑了起来。
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酒意和沙哑,却异常清晰:“你们……怎么都来了?”她挣扎了一下,想从路无涯滚烫的怀抱里出来,却被他箍得更紧。
“来看你怎么把自己作死!”路无涯咬牙切齿,手上力道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避开她可能的伤处。
白茯苓止住笑,目光掠过路无涯染血的肩,缓缓投向沈清辞,语气飘忽:“主神冕下……也是来看我……这个麻烦,最后会不会真的变成麻烦?”
沈清辞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震。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川崩裂的声响。他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虚幻的笑,看着她眼中空无一物的平静,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此处危险,不宜久留。”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清冷,却比平日低哑了几分,“你伤势未愈,神魂不稳,饮酒过度,乃是大忌。”
“大忌……”白茯苓重复着这两个字,又笑了一下,带着自嘲,“我的存在,本身不就是个‘大忌’吗?”她不再看沈清辞,转而仰头,对着暗沉却映照着熔岩红光的夜空,喃喃道,“眼睛好了……居然好了。可好了有什么用呢?该看见的,不想看见。不该看见的……偏偏看得清清楚楚。”
路无涯眉头紧锁,血瞳中怒火未消,却又掺杂了更深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她在说什么?什么该看见不该看见?
沈清辞却仿佛听懂了。他看着她对着夜空茫然的眼神,看着她周身萦绕的那股死寂般的绝望,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天道契约……她果然感知到了。在她苏醒的那一刻,或许更早,在她神魂与他们相连共渡归墟时,她就已经知晓。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天道重续,非他此刻所能逆转,亦非三言两语能解其缚。
“跟我回去。”路无涯哑着嗓子,试图把她拉起来,语气不容置疑,“要喝回去喝!别在这里发疯!”
“回去?”白茯苓任由他拉扯,目光却依旧望着岩浆的方向,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回哪里去?栖凰阁?那是凤族的地方,是神界盟友的地方。还是回……有我‘小哥哥’和‘未来魔后’在的地方?”
她轻轻挣开路无涯的手,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赤足踩在滚烫的地面上,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转向沈清辞,隔着数丈距离,隔着炽热扭曲的空气,平静地问:
“青珩,我的眼睛好了。能看见了。你……高兴吗?”
沈清辞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
冰蓝色的眼眸中,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那层万年不化的冰霜,似乎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熔岩的火光,却冰冷空洞得吓人。
高兴吗?
他该高兴的。他耗尽心力,深入绝地,夺回生之本源,不就是为了她能活下去,能好吗?
可是,当她用这样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问出这句话时,当他清晰地感知到她话语下那被彻底冰封的绝望与疏离时,那份本该有的欣慰与释然,却被无尽的酸涩与钝痛取代。
他甚至,无法给出一个回答。
白茯苓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她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彻底放弃了什么。
“挺好的。”她轻声说,然后转身,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踉跄着,朝着远离岩浆口、却也并非栖凰阁方向的、更深更暗的夜色中走去。
“白茯苓!”路无涯想追,后背的剧痛却让他一个趔趄。
沈清辞的身影瞬间消失,下一瞬,已挡在了白茯苓前方的路上。他没有碰她,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不可逾越的冰峰,周身散发着低沉的气压。
“让开。”白茯苓停下脚步,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
“你的身体……”沈清辞开口,声音艰涩。
“死不了。”白茯苓打断他,终于抬起眼,直视着他冰蓝色的眸子,那里面此刻翻涌的情绪她看得懂,却只觉得更冷,“主神冕下,救我也好,管我也罢,是出于责任,还是怜悯,都无所谓了。但请,别再拦着我。”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们的天道,你们的契约,你们的生生世世……都很好。但,与我无关。”
“从今往后,我的路,我自己走。是醉是醒,是生是死,都与你们……”
她看着沈清辞骤然收缩的瞳孔,看着后方勉强支撑起身、血瞳死死盯着她的路无涯,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再无瓜葛。”
说完,她绕开沈清辞,脚步虚浮却坚定地,继续走向那片未知的黑暗。
夜风呼啸,带着岩浆的余热和刺骨的寒。
沈清辞僵立在原地,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冰蓝色的眼眸中,那一直压抑的、深不见底的痛色,终于再也无法掩饰,缓缓弥漫开来。
路无涯捂着崩裂的伤口,血瞳盯着那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纤细身影,怒火、暴戾、不甘、还有一股更陌生的、近乎恐慌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她走了。
带着一身酒气,满心冰寒,和一句“再无瓜葛”。
而这句决绝的话,却像最炽热的熔岩,烫伤了两个站在原地的男人。
深渊依旧在侧,热浪未息。
但真正让他们感到冰冷的,却是那道消失在夜色中、仿佛再也不愿回头的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