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天亮时也没停,反而更大了,砸在密不透风的原始丛林树冠上,哗哗作响,像天漏了底。林飞拄着一根粗树枝削成的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脚踝的烂泥和腐叶里,每走一步,伤腿都传来钻心的刺痛,冰冷浑浊的泥水灌进破烂的草鞋,早已没了知觉。高烧还没退干净,脑袋昏沉沉的,视线里全是晃动的水汽和扭曲的绿色。
“独眼”的人在前头开路,像一群沉默的幽灵,在藤蔓和灌木中灵活穿行,几乎不发出声音。他们习惯了这种环境。林飞、岩甩老爹,还有另外两个跟着“独眼”先走的兄弟,跟在队伍中间,走得异常艰难。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混合着植物腐烂和泥土的腥气,吸进肺里又湿又重。
这条路根本不是路,是野兽踩出来的缝隙,或者干脆就是沿着陡峭的山脊和溪谷硬爬。“独眼”显然在故意绕圈子,有时甚至溯着齐腰深的冰冷溪流走上半天,消除一切痕迹。林飞明白,这是防备西班牙人追踪,也是“独眼”在展示他对这片土地的绝对掌控。
中午时分,队伍在一个瀑布下的水潭边短暂休息。林飞瘫坐在一块湿滑的石头上,撕开腿上早已被泥水浸透、和溃烂伤口黏在一起的布条。伤口泡得发白,边缘红肿,情况不妙。岩甩老爹凑过来,用匕首刮掉腐肉,重新敷上嚼碎的草药,疼得林飞额头青筋暴起,硬是咬紧牙关没哼一声。
“独眼”坐在不远处一块高石上,仅剩的右眼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周围雨林,那个刀疤脸手下递给他一个水囊和一块肉干。他啃了一口,目光落到林飞血肉模糊的伤腿上,嘴角扯了扯,没说话。
休息了不到一刻钟,“独眼”起身,打了个手势,队伍继续前进。没人抱怨,沉默得像一群骡子。
越往深山走,地势越险峻。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光线昏暗得像黄昏。经常要徒手攀爬近乎垂直的、长满湿滑苔藓的岩壁,或者借助藤蔓荡过深不见底的沟壑。林飞全靠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推,才勉强跟上。好几次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悬崖,都被眼疾手快的岩甩老爹死死拽住。
“这鬼地方……真是人待的?”一个兄弟喘着粗气,低声嘟囔。
“所以才安全。”林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看着前方“独眼”那群人如履平地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和这样的地头蛇合作,是机遇,更是巨大的风险。在这里,他们才是客,生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
傍晚,雨势稍歇,雾气却更浓了,白茫茫一片,几米外就看不清人。队伍沿着一条隐藏在悬崖峭壁上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险峻栈道向上攀爬。栈道是直接用粗大藤蔓和木桩钉在岩壁上的,年久失修,踩上去吱呀作响,脚下就是云雾缭绕的深渊。
突然,前方领路的刀疤脸猛地停下,举起拳头。整个队伍瞬间凝固。“独眼”的独眼眯起,耳朵微微动着,像在捕捉什么声音。
林飞也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偶尔滴落的水珠,似乎……有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岩石的声音?很细微,但在这死寂的险境中格外清晰。
“有尾巴。”刀疤脸压低声音,用土语对“独眼”说。
“独眼”脸上肌肉绷紧,琥珀色的独眼里闪过一丝杀机。他快速打了几个手势。队伍立刻无声散开,借助岩石和灌木隐蔽起来。林飞也被岩甩老爹拉着蹲到一块巨石后面。
几分钟后,下方浓雾中,隐约出现了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小心翼翼地沿着栈道向上摸来。看装束,不是西班牙正规军,更像是……当地土人雇佣的探子或者土匪!大概有七八个人,动作谨慎,显然也是追踪的好手。
“是‘塔加’的人?还是西班牙佬雇的狗?”“独眼”低声问刀疤脸,语气冰冷。
“不像我们的人。看步子,是北边‘血牙’部落的猎头者,认钱不认主。”刀疤脸判断。
“干掉。一个不留。”“独眼”毫不犹豫地下令,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
几个“独眼”的手下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利用地形和浓雾掩护,迅速接近那队追踪者。没有枪声,只有几声极其短促的闷响、骨骼断裂的脆响,以及人体滚落悬崖的细微动静。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快得让人心悸。浓雾吞噬了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队伍继续沉默前行。林飞后背渗出冷汗。这就是雨林的法则,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独眼”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在这里,任何潜在的威胁,都必须被瞬间清除。
又爬了将近一个小时,栈道到了尽头,前方是一面几乎垂直的、被浓密气根和藤蔓覆盖的巨大岩壁。“独眼”走到岩壁前,拨开一层厚厚的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石缝。
“到了。”“独眼”侧身钻了进去。
林飞跟着钻过石缝,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被环形悬崖合抱的山谷,谷地平坦开阔,一条瀑布从百丈高的悬崖上飞泻而下,汇成一条清澈的溪流穿过谷地。山谷里搭建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竹楼和木屋,一直延伸到悬崖底部那些天然形成的巨大洞穴前。许多妇孺在空地上劳作,晾晒兽皮、处理药材,看到“独眼”回来,纷纷停下动作,投来敬畏的目光。悬崖峭壁上,隐约能看到许多人工开凿的洞穴和了望哨,有持枪的哨兵身影。整个山谷易守难攻,简直是个天然的军事堡垒!
这就是“鹰嘴崖”!果然名不虚传!
“独眼”带着林飞几人走向山谷中央最大的一栋、用粗大原木和石板搭建的二层主楼。一路上,遇到的土着战士纷纷向“独眼”行礼,眼神狂热,对林飞这几个外人则投来好奇、警惕甚至一丝敌意的目光。
主楼里很宽敞,地面铺着兽皮,中央有火塘,墙上挂着兽骨和武器,充满野性气息。“独眼”径直走到主位那张铺着完整虎皮的大椅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几个木墩:“坐。”
立刻有女人端上清水和烤好的肉块。
“这里,就是老子的地盘。”“独眼”啃着肉,独眼扫过林飞和他两个狼狈不堪的兄弟,“暂时安全。西班牙人的大队人马,进不来。”
林飞喝了口水,润了润干得冒烟的喉咙:“多谢头领收留。”
“别谢太早。”“独眼”用骨头指了指林飞的伤腿,“你这腿,再不彻底治,就得锯掉。岩甩,”他看向岩甩老爹,“带他去巫医那里,用最好的药。这小子现在还有点用,不能让他废了。”
岩甩老爹恭敬地应了一声,扶起林飞。
“你的人到了蛤蟆湾,卡洛斯会带他们从水路绕过来,大概要两天。”“独眼”继续道,“这两天,你老实待着,养伤。顺便想想,接下来怎么干。西班牙人丢了圣费尔南多,绝不会善罢甘休。是等着挨打,还是主动出击,你得拿出个章程。”
林飞点点头:“明白。我会尽快想。”
“独眼”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岩甩老爹扶着林飞,一瘸一拐地走出主楼,走向山谷一侧几个冒着草药烟气的小竹屋。那里是部落的“医院”。路上,能看到许多精壮的战士在操练,打磨武器,气氛紧张而有序。
躺在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竹榻上,看着巫医用一个烧红的石刀处理他腿上的腐肉,林飞疼得浑身冷汗,脑子却异常清醒。
鹰嘴崖,易守难攻,是绝佳的根据地。“独眼”的势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但这里排外情绪很重,想真正站稳脚跟,赢得信任,光靠一次“投名状”还远远不够。他必须尽快展现出更大的价值,尤其是在应对西班牙人即将到来的报复上。
南洋霸业的第一步,就在这云雾缭绕、杀机暗藏的深山巢穴里,悄然开始了。而第一道真正的考验,随时可能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