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陈公馆时,陈瑾还没睡,靠在床头看书。
听裴欢说完电话内容,他放下书,眼神在灯下显得格外幽深。
“他倒是心急。”陈瑾冷笑,“连你父亲的遗物都搬出来了。”
“正好。”裴欢语气没什么起伏,“省得我们再费心思引他亮底牌。明晚我去,你……”
“我让人跟着。”陈瑾试探道,“不远,就在外面。万一有变,立刻接应。”
裴欢点点头,这时候再不让他派人跟,就是矫情了。
她走到床边,检查了一下他腿上的伤,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今晚早点睡,明天还有得忙。”
陈瑾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挺翘的鼻尖,淡色的唇。
这些天在战火里滚过,她瘦了,下巴尖得能戳人,可那股子清冷又执拗的劲儿,一点没折,反而像是被磨砺过,更亮了。
他忽然伸手,手指轻轻拂过她正在收拢纱布的指尖。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常年浸在消毒水里的,那种干净的涩意。
裴欢动作顿住了。
陈瑾的手指顺着她的指尖,慢慢上移,虚虚地圈住了她整个手腕。
掌心滚烫的温度贴着她微凉的皮肤,反差鲜明。
他没用力。
“裴欢,”他少有的叫她全名,声音低哑,“明晚……小心。”
裴欢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
两人目光相接,谁都没挪开。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马声。
“我知道。”她轻轻抽回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你也一样。”
说完,她轻轻但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掌心抽离。
指尖掠过他温热的皮肤,带起一丝战栗。
然后,她不再停留,拿起一旁的药箱,步履平稳地走向门口。
拉开房门时,她脚步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侧影在门框的光影里停驻了半秒。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
陈瑾依旧靠坐在床头,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她最后那句“你也一样”在耳边低回。
房间里似乎还飘着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息,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和皂角味,但很快又被窗外浮华的夜风冲淡。
他听着她细微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直到消失,然后重新拿起那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闭上了眼。
第二天一整天,法租界这栋小公馆里的空气都绷着股说不出的弦。
裴欢照常去了查理士医院,该做的手术一台没少,查房、写病历,有条不紊。
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在触碰手术器械时,比平时更稳,眼神在扫过那些穿着体面、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时,多了点审视。
周文斌的手,会不会已经伸到了这里?
下午难得没有排手术,她提前回了陈公馆。
金墨在厨房熬着给陈瑾的汤药,苦涩的气味弥漫在楼梯间。
裴欢没直接上楼,先拐去了楼下那间暂时给她当配药房用的小客室。
她从随身的藤条箱底层取出几个小巧的玻璃瓶和油纸包。这些都是她昨晚从系统里兑换出来的,花了不少积分。
【强效神经毒素解毒剂】、【高强度防割手套】、【微型信号发射器(单次触发,有效半径500米)】、【兑换高强度浓缩镇静喷雾(瞬时生效)】。
积分哗啦啦地掉,但她清楚,保命和翻盘的东西,不能省。
她仔细检查了每样物品,将解毒剂提前注入自己随身携带的钢笔式注射器里,藏在旗袍内侧特制的暗袋。
防割手套薄如蝉翼,戴上后几乎看不出异样。
信号发射器伪装成一颗普通的珍珠纽扣,替换了她旗袍领口原本的那颗。镇静喷雾则藏进一个复古的珐琅烟盒里。
这时代,一个女医生随身带个烟盒装些提神药油,不算太奇怪。
准备好这些,她又从系统资料库里调出周文斌以及东和洋行几个已知头面人物的照片和简要资料,在脑海中反复记忆、核对。
知己知彼,哪怕只是多知道一点样貌特征,也可能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
做完这些,她才端着金墨准备好的茶点上了楼。
陈瑾没躺在床上,而是坐在靠窗的沙发里,腿上盖着条薄毯。
窗开着一条缝,傍晚的风吹进来,带着凉意。
他手里拿着份报纸,但目光却没落在上面,而是望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侧脸线条在暮光里显得有些冷硬。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
裴欢把托盘放在小几上,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怎么起来了?腿受得住?”
“躺久了骨头酸。”陈瑾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
他没立刻喝,只是看着她,“东西都准备好了?”
“嗯。”
裴欢颔首,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自己也端起一杯茶:“该带的都带了。”
陈瑾吹了吹茶沫:
“齐钰带了六个最信得过的兄弟,已经在那小洋楼附近散开了。前后门、主要路口都有人盯着。金墨联系了法租界巡捕房一个相熟的华捕头,打了招呼,今晚那片区域会加强巡逻。亨特尔那边,我也递了话,约他明晚在大华饭店鉴赏古籍,在你赴约之后。”
说着,他语气变得更深沉,竟溢出些嗜血的寒意:
“如果八点半你没出来,或者里面传出任何不对劲的动静,齐钰会带人硬闯。巡捕房的巡逻队也来得及赶到。”
计划周详,几乎算无遗策。他把能想到的保障都堆在了她身后。
裴欢捧着温热的茶杯,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到全身。
看着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紧绷,她知道,他的平静底下压着多大的焦灼。
这个男人,从前线尸山血海里背着她杀出来,现在又要将她送入另一个虎穴,哪怕布置得再周密,心里那根弦恐怕也快绷断了。
“别担心。”
她放下茶杯,声音放软了些:“周文斌的目的是谈交易,不是当场撕破脸。他有图谋,就不会轻易动我。况且……”
她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灯光在她眼中跳跃,“你不是还给我准备了那么多后手么?我相信你。”
“相信”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重重地敲在陈瑾心上。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清澈眼底全然托付的信任,胸腔里那股翻搅了一整天的暴戾和不安,忽然就被这简单的两个字抚平了些许。
他放下茶杯,伸出手,而是轻轻覆在了她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掌心温热干燥,带着薄茧,完全包裹住她微凉的手。
“裴欢,”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有时候觉得,把你卷进这些事里,是害了你。”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说出这种话。
不再是命令,不再是谋划,而是卸下所有盔甲后,罕见的脆弱和愧疚。
裴欢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交缠,他的温度毫无阻隔地传递过来。
她看着他,眼神坦荡而坚定:“路是我自己选的。从决定回来给我父母讨公道那天起,我就知道前面是什么。陈瑾,我们是一起的。”
不是依附,不是拖累,是并肩。
陈瑾的手指收紧,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
他深深地望进她眼里,像是要确认她话里的每一个字。
良久,他喉结滚动,低低地“嗯”了一声,所有未尽的言语和汹涌的情感,都融在了这一声里,和紧握的双手之中。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窗外最后的天光褪尽,霓虹灯亮起,将房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手心的温度却真实而恒久,驱散了夜色带来的寒意。
最后还是裴欢先动了。
她轻轻抽出手,不是拒绝,而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换衣服准备一下。”
陈瑾也恢复了一贯的冷峻,点了点头:“我让金墨把车备好。”
裴欢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住脚步,回过头。灯光勾勒出她纤细却笔直的背影。
“陈瑾,”她叫他的名字,语气平静如常,“等我回来。”
不是疑问,是陈述。
陈瑾靠在沙发里,看着她,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很短,却直达眼底。
“好。”
裴欢这才转身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逐渐远去,从容不迫。
陈瑾依旧坐在沙发里,听着楼下车库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听着汽车引擎发动,缓缓驶离。
他重新拿起那份根本没看进去的报纸,目光却落在自己刚才被她握过的手上。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凉意和柔软的触感。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然后,他拿起沙发旁小几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齐钰,”
他对着话筒,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是我。再确认一遍所有人的位置。裴医生进去后,所有眼睛都给我盯死了。一只苍蝇飞出来,也要看清公母。”
“是,九爷!”
挂断电话,陈瑾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霓虹闪烁,映得他眸色更深。
法租界边缘的这栋小洋楼,从外面看并不起眼。
灰扑扑的外墙面,连铸铁阳台上的雕花都有些锈蚀了。
唯有门前两盏黄铜壁灯擦得锃亮,在渐浓的夜色里晕开两团暖昧的光晕。
裴欢在金墨忧心的目光中下了车。
她今晚穿了身靛青色暗纹提花旗袍,料子矜贵,颜色沉稳,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
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只戴了一对简单的珍珠耳钉。
手里提着个不大的出诊皮箱,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甚至连手提包都没带。
她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空气中除了常青植物的气息,似乎还夹杂着昂贵雪茄和家具打蜡后的混合味道。
她抬手,按响了门铃。
片刻后,厚重的橡木门无声地打开。
开门的是个穿着黑色长衫中年男人,他不客气地扫过裴欢全身,侧身让开:
“裴医生,请。周先生在书房等候。”
裴欢微微颔首,迈步而入。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门厅里回荡。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与门外的凉意形成鲜明对比。
装潢是中西混杂的风格,红木家具配着彩色玻璃吊灯,墙上挂着几幅意境平庸的山水画,角落里甚至摆着一尊仿制的古希腊石膏像,可谓是不伦不类。
她被引着穿过一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来到一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前。
引路的男人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请进。”
门被推开。
书房比门厅更为宽敞奢华。
一整面墙的书柜里塞满了书,但许多书脊崭新,像是从未被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