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苏家老宅,比记忆中更加空旷、冷寂。高大的屋梁,深色的木质家具,以及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陈旧木料和淡淡药味的气息,都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沉沉暮气。与黄亦玫离婚后,我没有再回那栋承载了太多欢笑与撕裂的别墅,而是搬回了这里。白晓荷和白谦,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老宅氛围的凝滞与尴尬,在我搬回来后不久,便悄无声息地收拾东西,搬去了别处居住。
偌大的宅子,大部分时间,只剩下我,母亲,以及几个沉默寡言的佣人。母亲的身体愈发不好了,多数时候都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偶尔精神好些,才会到客厅坐坐,依旧端着那不容置疑的架子,只是眼神里的锐利,似乎也被这老宅的暮气磨钝了几分。
死水般的生活里,唯一的亮色,是苏乐瑶。
助理偶尔会把她从黄亦玫那里接过来住一两天。小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像抽条的柳枝,猛地蹿高了一大截,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既有黄亦玫的明艳,又带着她自己特有的、未经世事的娇憨。最难得的是她的性格,似乎并未受到父母离异的太大影响,依旧像个小太阳般乐观开朗。
她一回来,老宅里那凝滞的空气仿佛都被搅动了。她会像小时候一样,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声音清脆地喊着“爸爸”,跟我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哪个老师又闹了笑话,和哪个同学成了好朋友。她会毫不客气地对我撒娇,晃着我的手臂说:“爸爸,我看中了一款新出的平板,画画可好用了!”或者,“我们学校艺术节,我想买那条白色的演出裙,妈妈说我穿太大了一点,可是我真的好喜欢……”
面对她,我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总会短暂地照进一丝暖光。我几乎是有求必应,她会开心地扑过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那瞬间的温暖,足以慰藉我许久。我贪婪地享受着这短暂的、被女儿需要和亲昵的时光,仿佛这样,就能证明我并非一无所有,我依然是一个可以被依靠的父亲。
而苏乐仪,则选择了另一条路。她依旧在苏氏集团工作,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一股狠劲,在品牌管理公司站稳了脚跟,甚至开始独立负责一些重要的项目。我们在公司里是上下级,她对我保持着应有的恭敬和距离,汇报工作条理清晰,态度专业。只有在极少数没有外人的时候,我才能从她偶尔流露出的、一闪而过的复杂眼神里,看到一丝属于女儿的关切和未能完全释怀的隔阂。
今天,她敲响了我办公室的门,汇报完一个项目的进展后,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爸,”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一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有件事……”
我抬起头,看向她。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垂下眼帘,盯着光滑的桌面,轻声说道:“妈妈……她要结婚了,和庄国栋,庄叔叔。”
……
庄国栋。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早已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不大却异常清晰的涟漪。
我愣住了。
手中的金笔停顿在文件签名处,墨水在纸张上洇开一个小小的、突兀的墨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随即,无数杂乱的信息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庄国栋,我们多年前的好友,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一直对亦玫抱有超越友谊的好感,只是当年……当年……
当年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要结婚了。
在我还沉溺在离婚的伤痛和自责中,在我还靠着酒精和工作的麻痹苟延残喘时,她已经彻底走出了这段失败的婚姻,并且,即将开启全新的生活。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不是愤怒,不是嫉妒,甚至不是强烈的失落。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混合着释然、苦涩以及巨大空洞感的麻木。像是终于听到了等待已久的、另一个靴子落地的声音,确认了某种早已预知的、无法挽回的结局。
我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洇开的墨点,仿佛能从中看出命运的嘲弄。
苏乐仪担忧地看着我,轻声唤道:“爸……你没事吧?”
我缓缓摇了摇头,将笔放下,动作有些迟缓。再开口时,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知道了。挺好。庄国栋……是个可靠的人。”
乐仪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担忧,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那……我先去忙了。”
我点了点头。
她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个不断在脑海中回响的消息——她要结婚了。
……
那天,我提前离开了公司,回到了那座愈发显得空旷的老宅。
母亲正由佣人扶着,在客厅里慢慢踱步。看到我这么早回来,而且脸色异样,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怎么了?公司出事了?”她坐下,习惯性地用审视的语气问道。
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石榴树上,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乐仪今天告诉我,黄亦玫要结婚了。”
母亲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果然如此”和“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她哼了一声,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我早就说过!黄亦玫不是什么安分的女人!这婚才离了多久?就迫不及待地要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了!当初我就不同意你跟她在一起,门不当户不对,心比天高!现在你看……”
“妈。”我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郁,“别说了。”
我转过头,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说道:“黄亦玫,她是个好女人。是我对不起她,是我没有做好一个丈夫,是我……把我们的家弄成了这个样子。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的错。”
这番话,像是一记闷锤,砸在了母亲的心上。她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地承认错误,并且维护那个她一直看不上的前儿媳。她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有些愕然,又有些被冒犯的恼怒。
看着我这副消沉落魄、甚至还为前妻说话的样子,她那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又涌了上来:“你!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她黄亦玫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苏哲,你给我振作起来!你是苏家的顶梁柱,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话!”
振作?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心都已经空了,拿什么去振作?
“我对爱情,”我望着窗外,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已经死心了。”
这句话,不是赌气,不是矫情,而是经历了半生浮沉,两次婚姻挫败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凉和倦怠。那些炽热的、不顾一切的情感,早已在岁月的算计、背叛和相互折磨中消耗殆尽,连一点余温都没有留下。
母亲看着我这副油盐不进、心如死灰的模样,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她沉默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属于她那个年代的、现实的考量:
“既然你对黄亦玫死了心,那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苏哲,你还年轻,身家地位摆在这里,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妈认识几个老姐妹,家里的女儿、侄女,都是知书达理、家世清白的大家闺秀,比黄亦玫不知道强多少倍!改天……”
“妈!”我再次打断她,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和抗拒,甚至有一丝厌烦,“我不想谈这个。”
我站起身,不再看她那张写满了算计和掌控欲的脸。
“我累了,上去休息了。”
说完,我不再理会母亲在身后那混合着责备、担忧和不满的目光,径直转身上了楼。
回到那间属于我的、同样充满了陈旧气息的卧室。我没有开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彻底黑透的夜色。
她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像最后一块巨石,将我心底那点残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念想,也彻底砸得粉碎。
从此以后,她是庄太太。
与我苏哲,再无瓜葛。
我对爱情死心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也不敢了。
这具被掏空了热情和信任的躯壳,或许余生,也只能与这老宅的暮色、与冰冷的商业数字、与对女儿们那点有限的牵挂,以及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巨大的空洞和悔恨,相伴到老了。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北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像是在为一段彻底落幕的往事,唱着最后的、无人听见的挽歌。
漂亮国之行,与其说是处理公务,不如说是一场仓促的逃离。试图用大洋彼岸陌生的空气和紧凑的行程,来冲淡黄亦玫再婚那个消息所带来的、绵密而持久的钝痛。然而,距离并未产生美,也未带来释然。异国的灯火再璀璨,也照不亮心底那片已然冰封的荒原。归来时,身心俱疲,那低落的情绪如同附骨之疽,非但未曾消散,反而在熟悉的环境中,发酵得更加浓郁。
回到苏家老宅,那股沉滞的暮气似乎比离开时更重了。母亲的精神倒是比往常好了些,坐在客厅里,手里依旧捻着那串翡翠念珠,但眼神里不再是病弱的浑浊,而是重新闪烁起那种我无比熟悉的、属于掌控者的精明光芒。
她看着我脱下外套,由佣人接过,没有像往常一样先问行程是否顺利,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题,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为她好的笃定:
“苏哲,看你这次出去,气色还是不好。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的影子里,生活总要继续往前过。”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落在我脸上,观察着我的反应,“妈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日子还得过,苏家这偌大的家业,也需要一个像样的女主人来操持。我看……你可以先试着接触接触,谈谈看,不一定非要马上如何,就当多认识个朋友,散散心也好。”
我坐在她对面的太师椅上,没有立刻回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冰凉的触感传来。我看着她,这个我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她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每一条皱纹里,似乎都藏着一道精于算计的公式。
我答应了。不是因为期待,也不是因为被说动,而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疲惫、麻木和一丝破罐破摔的放任。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我早该想到的。以她的眼光和野心,普通的“大家闺秀”岂能入眼?她需要的,是一枚能最大限度撬动苏氏未来版图的、分量足够的棋子。
所以,当我在那家隐秘的、以政商名流汇聚而闻名的高级会所包厢里,看到已然端坐在那里的陈疏影时,心中竟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的荒谬感。
陈疏影。陈氏集团的大小姐。那个曾经与我、与陈少康一起骑行、海钓,有过短暂而轻松交集的女人。也是那个……背后站着庞大政治资源的陈家独女。
母亲希望政商结合。用苏家的财富,去嫁接陈家的权势,铸就一道更为坚固、也更便于开拓的城墙。这算盘,打得真是……精妙绝伦。
那一刻,坐在装修奢华却气氛微妙的包厢里,看着对面妆容精致、气质沉静中透着疏离的陈疏影,我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许多画面——她是如何一步步,用她的方式,挤走了她始终看不顺眼、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的黄亦玫;她又是如何默许甚至推动了白晓荷和白谦的搬离,清空了老宅,为她心目中的“理想儿媳”腾出位置……
我一直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在复杂棋局中运筹帷幄的棋手。可直到此刻,我才悚然惊觉,或许,真正稳坐钓鱼台,冷眼旁观,并在关键时刻轻轻拨动棋子的,一直是我这位看似垂暮、实则掌控欲从未稍减的母亲大人。
她老人家,才是那个真正在下棋的人。
而我,苏哲,连同黄亦玫、白晓荷、甚至眼前的陈疏影,都不过是她棋盘上,为了实现苏家“基业长青”这一终极目标的……棋子。
这个认知,像一股寒气,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让我遍体生寒。
服务生悄无声息地布好菜,退了出去。包厢里只剩下我和陈疏影。空气有些凝滞。
我看着她。她比骑行那次见面时,更多了几分沉稳和内敛。她也很平静地看着我,没有寻常相亲女子的羞涩或热络,眼神通透,仿佛也明白这场会面的本质。
沉默了片刻,我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不适的寂静。不是因为急切,而是出于一种……或许是残留的,对那短暂同行时光的一丝善意,亦或是不想将她拖入我这泥潭的、最后的良知。
“陈小姐,”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我们……也算是熟人了。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我迎着她平静的目光,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劝诫的意味:“我家里的情况,想必你也知道一些。很复杂,非常复杂。前妻,孩子,还有……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这潭水太深,也太浑。你真的……没必要搅合进来。”
这是我难得的真心话。我这艘破船,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在风浪里支撑多久,何苦再拉上一个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人?尤其,她还是陈少康的姐姐。
陈疏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不悦的神情。等我说完,她微微歪了歪头,看着我,然后,很轻,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没有说“我不在乎”或者“我愿意”之类的话。只是一个简单的摇头动作,却清晰地表达了她的态度——她知道,但她不介意,或者,她有自己的考量。
看着她那双沉静如古井般的眼睛,我忽然失去了所有劝说的力气。
随她吧。
既然这是母亲精心安排的棋局,既然她自己选择了踏入,我又何必再做那个不识趣的坏人?
我重新陷入了沉默。比刚才更加彻底。仿佛所有的情绪和能量,都在刚才那几句劝诫中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麻木。
只要母亲觉得合适,就行。
我像一尊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失去了自主行动的意愿。
之后,陈少康也来了。他依旧是那副阳光开朗、活力四射的模样,看到我,熟络地打着招呼:“苏哥!哦不,现在是不是该叫姐夫了?”他笑嘻嘻地,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姐夫。
这个称呼,让我有瞬间的恍惚。命运,真是玄妙得令人啼笑皆非。曾经一起乘风破浪、称兄道弟的伙伴,转眼间,竟可能成为我的妻弟?这其中的因果循环,人物关系的奇妙转换,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冥冥之中早已写好剧本,我们所有人,都只是按部就班登台演出的演员。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他的玩笑,但热情度显然不高,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勉强和疏离。
陈少康似乎并不在意,或者说,他习惯了用他的热情来带动气氛。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最近的趣事,新开的车,准备投资的某个科技项目……他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试图活跃这有些沉闷的气氛。
陈疏影则安静地坐到了我旁边的位置上。她没有刻意靠近,也没有试图加入弟弟那些活跃气氛的话题。她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姿态优雅,目光平和地望着正在口若悬河的陈少康,偶尔,会极快地、不着痕迹地瞥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期待,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或者说,一种冷静的观察。
我们就这样,以一种极其诡异的组合,坐在这个奢华却让人感到窒息的包厢里。
陈少康热情地说着,试图用他的火力点燃这潭死水。
陈疏影静静地听着,像一幅背景柔和的静物画。
而我,沉默地坐在那里,灵魂仿佛已经抽离,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包括那个情绪低落、热情匮乏、任由命运(或者说母亲的意志)摆布的我自己。
耳边是陈少康聒噪却充满生命力的声音,鼻尖隐约萦绕着陈疏影身上淡雅的香水味,脑海中却是一片空茫。
一切都很玄乎。
就像一场被精心编排的戏剧,而我,只是一个身不由己、连台词都懒得念的主角。
只要母亲觉得合适,就行。
我闭上眼,将杯中那早已失了温度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与那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麻木,彻底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