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宅的日子,像一潭被投入了定水珠的深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因陈疏影腹中那个日益成长的生命,而悄然发生着改变。我与她之间,那层因利益结合而覆上的冰壳,在日复一日的、基于共同期待的相处中,似乎正被一种缓慢滋生的、平静的亲昵所浸润。
对于陈疏影的出行,我保持着一种刻意的、也是发自内心的“不干涉”态度。我安排了足够的人手跟随照顾,确保她和胎儿的安全与便利,这是责任,也是苏家该有的体面。她对此从未提出过任何疑议,也未曾流露出被监视的不悦,只是平静地接受,然后在保镖和助理的簇拥下,安静地出门,再安静地回来。我从不问她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助理偶尔会例行公事地汇报她的行程,无非是去艺术馆看了展览,回陈家吃了顿饭,或者与一两位身份相当的名媛喝了下午茶。我听着,也只是点点头,偶尔会多问一句:“她还需要什么吗?” 这并非客套,而是一种……或许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开始习惯性的关切。
这种相安无事的平衡,直到那天被打破。
那是一个阳光温煦的周末午后,陈疏影少有地主动向我提出请求:“今天……能不能陪我去商场逛逛?想买些婴儿用的东西。” 她的声音依旧平和,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准妈妈的光彩和期待。
我愣了一下,陪女人逛街,尤其是买婴儿用品,这在我过往的生活经验里,是极其陌生甚至遥远了。
但看着她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以及那双平静望着我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口。
“好。”我点了点头。
商场里灯火通明,人流如织。我们一行人——我,陈疏影,以及几名保持适当距离的助理和保镖——的出现,依旧引来了不少侧目。陈疏影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她从容地走在前面,目光流连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婴儿用品专柜。
我陪在她身边,不再是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家族纷争中冷硬如铁的苏哲,更像一个……普通的、陪着妻子挑选婴儿用品的准爸爸。我会在她拿起某件小衣服仔细看时,顺手接过她手中的包;会在她试坐婴儿车时,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一下;会在她与店员询问材质和安全性时,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偶尔补充一两个关于品牌资质的问题。
我们没有像一些年轻夫妻那样打打闹闹,也没有过多的甜言蜜语。我们之间的相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的亲密。她偶尔会因为看到一件特别可爱的小袜子或者一顶柔软的婴儿帽,而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却真实的笑意。那笑容不像她平日里那种礼貌疏离的弧度,而是带着一丝母性的柔和与满足。我也会回以一个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
岁月静好。
这个词莫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这喧嚣的商场一角,在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婴儿用品区,我们这对因利益结合、起始于冰点的夫妻,竟意外地营造出了一种近乎“岁月静好”的平和氛围。这感觉,陌生,却并不让人讨厌。
逛了许久,挑选了不少东西,都由身后的助理妥善拿着。陈疏影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是明亮的。
“累了?找个地方吃饭吧。”我看着她,语气自然地提议。
“好。”她点点头。
我们选了一家环境清幽、隐私性很好的高级餐厅。侍者将我们引到一个靠窗的安静位置。窗外是城市华灯初上的夜景,窗内是流淌着舒缓音乐的温暖空间。
我帮她拉开椅子,等她坐下,自己才在她对面落座。点菜时,我甚至没有看菜单,便下意识地对侍者报出了几道菜名——清蒸海斑,上汤芦笋,木瓜炖雪蛤……都是些口味清淡、营养丰富,而且……似乎都是陈疏影近来比较偏爱,或者说,适合孕妇食用的菜品。
直到话已出口,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我怎么会……如此自然地就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了?
这个发现,让我拿着菜单的手微微一顿,心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诧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老宅餐桌上一次次安静的用餐中观察到的?是在她孕期胃口变化时,听她随口提过?还是在我偶尔下厨时,留意到她多夹了几筷子的菜式?
这些细节,我从未刻意去记忆,它们却像无声的溪流,悄然渗透,在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已经形成了清晰的认知。
就在这微微愣神的当口,餐厅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这一望,让我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是黄亦玫。
她和庄国栋并肩走了进来。庄国栋体贴地为她拉开椅子,她笑着坐下,姿态娴雅,气色极好。比起离婚时那副冰冷决绝的模样,如今的她,眉宇间舒展开来,带着一种被妥善呵护、生活顺遂的安宁与光彩。庄国栋坐在她对面,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气氛融洽而温馨。
我的心跳,在最初的几秒,确实漏跳了一拍。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不可避免地泛起了涟漪。那张曾经深刻在我生命里、爱过恨过也最终失去的脸,此刻以这样一种幸福安然的姿态出现在眼前,不可能毫无触动。
然而,出乎我自己意料的是,那阵涟漪很快便平息了。没有预想中的刺痛,没有翻江倒海的酸涩,甚至没有多少不甘或留恋。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像看着一幅与己无关的、美好的风景画。片刻之后,我便收回了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对面的陈疏影身上。
她似乎也看到了黄亦玫他们,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水杯,小口地喝着水,眼神平静无波。
我对自己心态的这种变化感到一丝不可思议。曾经以为会刻骨铭心、难以释怀的人和事,原来在时间的流逝和新的生活轨迹中,真的可以慢慢淡去,直至如此平静。
过了一会儿,庄国栋却主动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态度落落大方。
“苏董,陈小姐,这么巧。”他先向我打招呼,然后又对陈疏影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站起身,与他握了握手,语气是连自己都惊讶的平和与礼貌:“庄先生,庄太太,是很巧。”
庄国栋寒暄了两句,无非是“听说苏太太有喜了,恭喜恭喜”,“这家餐厅菜品不错”之类的客套话。我一一回应,态度得体,既不热络,也不失礼。
他离开后,我重新坐下。
侍者开始上菜。我看着面前那几道我“下意识”点出的、符合陈疏影口味的菜肴,心中那丝奇异的感觉再次浮现。
我拿起公筷,很自然地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仔细剔掉可能的细刺,然后放到了陈疏影面前的碟子里。
“多吃点鱼,对孩子好。”我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刻意营造的体贴。
陈疏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动容的情绪。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小口地吃了起来。
这一刻,我看着低头安静用餐的她,看着碟子里那些我“自然而然”就知道她会喜欢的菜,再回想刚才面对黄亦玫和庄国栋时那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改变了。
不是因为爱得多么炽热,更像是一种在共同生活、共同期待一个新生生命的过程中,悄然生长出来的习惯、责任,以及一种……基于现实陪伴而产生的、平静而坚实的亲昵。
这种变化,细微,却真实。
它让我在面对过往时,能够真正地放下;也让我在审视当下时,看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关系的、或许更为长久和稳固的可能。
这感觉,很奇怪。
但,似乎也并不坏。
老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我站在二楼的走廊上,俯视着楼下客厅里来往的人群。水晶吊灯洒下温暖的光晕,映照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美食的香气和宾客们轻柔的交谈声。这一切都让他有些恍惚。
几个月前,这座宅子还只是一个精致的壳子,华丽而冰冷。我和陈疏影的婚姻,也像这宅子一样,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政治联姻。直到她怀孕,直到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冰墙慢慢融化,直到此刻——我们儿子的满月宴。
“站在这里发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见陈少康端着两杯香槟走来,递给我一杯。
“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我接过酒杯,轻声道。
陈少康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楼下,“我姐看起来很开心。”
我的视线立刻找到了人群中的陈疏影。她穿着一袭淡紫色的长裙,正微笑着接受宾客们的祝福。产后恢复得很好,但眉眼间多了一份之前从未有过的柔和。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那是我们的儿子——苏靖尧。
“她是个好母亲。”我轻声说,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这得部分归功于你。”陈少康碰了碰他的酒杯,“我姐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接受这种安排的婚姻。但你让她...改变了想法。”
我抿了一口香槟,没有回答。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陈疏影身上,看着她低头轻吻婴儿额头时脸上自然流露的爱意。这画面让我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
“爸爸!”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苏乐瑶蹦蹦跳跳地跑上来,十六岁的少女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朵,继承了母亲黄亦玫惊人的美貌,却比母亲多了一份无忧无虑的明朗。她身后跟着苏乐仪,气质沉稳,衣着干练,有了职场女性的风范。
“乐瑶,乐仪。”我张开双臂,迎接两个女儿。
苏乐瑶扑进我怀里,而苏乐仪则是优雅地走上前,轻轻拥抱了我一下。
“我们来看小弟弟!”苏乐瑶兴奋地说,“妈妈和庄叔叔在楼下,他们带了礼物。”
苏哲点点头,心里平静无波。曾几何时,光是听到黄亦玫的名字就足以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段痴狂的岁月,那些纠缠不休的情感,现在想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下去看看吧,”苏乐仪轻声说,仿佛看穿了我的思绪,“妈妈现在很幸福,你也一样。”
我惊讶于大女儿的敏锐,随即释然。乐仪一向早慧,在她面前,很多情绪都无所遁形。
当我们一起走下楼梯时,苏哲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白谦,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礼物盒。
我朝白谦招了招手,白谦慢慢走了过来。
“小谦,谢谢你过来。”苏哲说道。
白谦递上礼物,“祝贺爸爸...喜得贵子。”
我接过礼物,轻轻拍了拍白谦的肩膀。
“你对孩子总是很有耐心。”陈疏影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轻声说道。
我站起身,接过她怀中的婴儿。小小的苏靖尧睡得正香,粉嫩的小嘴微微嘟着,偶尔还会咂咂嘴,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他像你。”我看着儿子,对陈疏影说。
陈疏影微笑,“眼睛像你,我妈说的。”
我们相视一笑,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让走近的黄亦玫和庄国栋停下了脚步。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庄国栋爽朗地笑道,伸手与我握了握,“恭喜二位。”
黄亦玫站在庄国栋身边,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我和我怀中的婴儿,随后转向陈疏影,“孩子很漂亮,恭喜你们。”
“谢谢。”陈疏影得体地回应,脸上的笑容无可挑剔。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的凝固。过去的恩怨情仇像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横亘在几人之间。
就在这时,苏靖尧突然醒了,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我本能地轻轻摇晃着臂弯,低声哼起不成调的曲子。令人惊讶的是,婴儿很快又安静下来,继续沉入梦乡。
这一连串自然而熟练的动作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看来你很有当爸爸的经验。”庄国栋半开玩笑地说。
我看了一眼怀中的儿子,又抬头望向陈疏影,“每一次都是全新的体验。”
陈疏影回望着我,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黄亦玫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微笑道:“我们就不多打扰了,这是给孩子的礼物。”她递上一个精美的礼盒,随后挽着庄国栋的手臂离开了。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陈父陈母找到了我。陈父抱着外孙,脸上是难得的慈爱笑容。
“靖尧这个名字取得很好,”陈父对我说,“‘靖’取安宁、平安之意,‘尧’则是上古贤君,寓意智慧与德行。我希望这孩子能像他的名字一样,一生安宁,睿智明德。”
我恭敬地点头,“谢谢爸取的好名字。”
陈母在一旁补充道:“疏影怀孕期间,多亏你细心照顾。她从小独立要强,不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你能让她改变,很不容易。”
这话中的认可让我心中一暖。我看向远处的陈疏影,她正与陈少康交谈着什么,姐弟俩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
“是我应该做的。”我轻声回应。
陈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更是两个家庭的结合。看到你和疏影现在这样,我们很欣慰。”
这番话让我不禁回想起这段婚姻开始时的情景。那时,这桩联姻不过是双方家族的利益结合,我与陈疏影都是遵从家族安排的棋子。谁能想到,一年后的今天,我们会站在这里,抱着共同的孩子,接受亲友的祝福,而这一切不再仅仅是一场表演。
陈少康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轻轻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怎么样,当爹的感觉如何?”
我看着怀中熟睡的儿子,微笑道:“难以言表。”
“我姐说你想亲自给孩子喂夜奶?”陈少康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疯了?有保姆不用。”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那些深夜时分,当整座宅子都沉入睡眠,只有我和醒来的儿子在婴儿房里——我抱着那个柔软的小生命,看着靖尧贪婪地吮吸着奶瓶,小小的手掌紧紧抓着我的手指——那些时刻,对我而言弥足珍贵。那是我与这个新生命建立联结的方式,也是我作为父亲的本能。
“等你有了孩子就会明白。”最后,我只能这样回答。
陈少康夸张地打了个寒颤,“饶了我吧,我还想多玩几年呢。”
宴会接近尾声时,宾客们陆续告辞。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老宅渐渐安静下来。佣人们开始收拾残局。陈疏影有些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轻轻揉着太阳穴。
我为她倒了杯温水,坐在她身边,“累了吧?”
陈疏影接过水杯,微微一笑,“值得。”她望向婴儿床里安睡的靖尧,“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个小小的生命正安稳地睡着,完全不知道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怎样的变化。
“谢谢你,疏影。”我轻声说。
陈疏影转过头,眼中带着疑问。
“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苏哲解释道,“让我成为靖尧的父亲,也成为你真正的丈夫。”
陈疏影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真诚而温柔的微笑。她伸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们也该谢谢靖尧,是他让我们真正走到了一起。”
就在这时,婴儿床里传来细微的响动。苏靖尧醒了,发出轻轻的咿呀声。
我起身走到婴儿床边,小心地抱起儿子。小小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奶香。靖尧睁开朦胧的睡眼,看着父亲,突然露出了一个无意识的微笑。
“他笑了。”我惊喜地转头对陈疏影说。
陈疏影也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起注视着儿子,“他知道自己是被人爱着的。”
我一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轻轻揽住陈疏影的肩膀。我们就这样站着,在柔和的灯光下,形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窗外,月色正好,清辉洒满庭院。老宅不再只是一个华丽的空壳,而是真正成为了一个家。
我低头看着怀中的儿子,又抬头望向身边的妻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满足。那些前世的纠葛,那些与黄亦玫的痴缠,那些迷茫与痛苦,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有时候爱情可以是最动人的轰轰烈烈,也许也可以是平凡日常中的相守与成长。
夜深了,但对于这个刚刚迎来新生的家庭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