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苏氏老宅,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繁华。
花园里,那些精心培育的名贵花木自不必说,连角落里无人打理的野花也攒着一股劲儿,开得喧闹跋扈。空气里浮动着泥土、青草和多种花香混合的、独属于春天的蓬勃气息。泳池的水是恒温的,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的碎光,像洒下了一池晃动的钻石。
我在其中来回游弋。水包裹着我,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只剩下自己规律的划水声和呼吸声。这种近乎冥想的状态,是我如今最为享受的片刻宁静。与陈疏影的婚姻步入平稳踏实的轨道,小儿子靖尧的咿呀学语为这座大宅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事业版图稳固扩张……
直到管家福伯的身影出现在泳池边,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他的水世界:“先生,乐仪小姐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客人。”
我的动作缓了下来。踩着水,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望向福伯。福伯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恭谨,但那细微的停顿,已足够传递信息。
苏乐仪。我的大女儿。那个从小就比同龄人沉静、心思也更难以捉摸的孩子。前段时日,那场突如其来的娱乐头条风暴——关于她和一位新晋女星的同性恋情——虽然在公司公关部门高效运作下,如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很快被更大的新闻覆盖,但终究是在家族内部激起了波澜。黄亦玫为此与我通过一次短暂且不愉快的电话,核心思想是“管好女儿,别让她学些乱七八糟的”。我当时只是平静地回复:“乐仪是成年人,她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 然后,彼此无话,挂断。
我知道乐仪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是在风波看似平息后的这个春日。
“请她们去客厅稍坐,我马上就来。”我沉声吩咐,随即利落地上岸。
我没有刻意耽搁,也没有急于表现。只是用浴巾擦干身体,套上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色浴袍,系好腰带,赤脚踩着凉拖,带着一身未干的水汽,不紧不慢地朝主宅走去。
走进客厅时,看到苏乐仪和那个女孩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花园。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转过身。
苏乐仪穿着剪裁利落的白色衬衫和烟管裤,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继承了黄亦玫的美貌,但气质更冷,更锐利,像一柄被丝绒包裹的出鞘短剑。此刻,她脸上没有惯常的疏离,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戒备的坚定。
而她身边那个女孩——我确实觉得眼熟。很明艳的一张脸,是那种经过镜头检验的、毫无瑕疵的美丽。年纪看起来比乐仪略小些,穿着一条淡粉色的连衣裙,妆容精致,姿态却有些拘谨,双手下意识地交叠在身前,指尖微微用力。
“爸。”苏乐仪先开口,声音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是杨薇。”她介绍得直接,没有多余的修饰。
杨薇立刻微微躬身,露出一个符合她职业标准的、甜美的笑容,声音清亮:“苏叔叔,您好。冒昧打扰了。”笑容无懈可击,但眼底一闪而过的局促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坐吧。”我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流露出热情,只是在主位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姿态放松,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会客。
佣人悄无声息地送上茶点。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花园里的鸟鸣声透过玻璃传进来,显得格外清晰。
“爸,”苏乐仪打破沉默,她不喜欢迂回,尤其是在她认定重要的事情上,“我和杨薇是认真的。”她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我知道外面的传闻很难听,也知道妈妈……很不赞同。但我想带她来见见您。”
杨薇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握紧了,她飞快地看了一眼苏乐仪,眼神里混合着依赖与担忧。
我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没有立刻回应。打量着杨薇,不是审视,更像是一种客观的观察。这个女孩,是乐仪选择的伴侣。在这个圈子里,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但也绝算不上寻常。我想起自己年轻时,与黄亦玫那些惊世骇俗、闹得满城风雨的恋情,那种不顾一切的焚烧感,此刻在乐仪沉静却坚定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某种相似的执拗,但表现形式却如此不同。乐仪更像是在守护一件她认定的、珍贵的物事,而非沉溺于一场风暴。
“杨小姐,”我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我问了一个最寻常,甚至有些客套的问题。
杨薇显然愣了一下,随即迅速调整表情:“谢谢苏叔叔关心,还……还好。”她斟酌着用词,“之前有些小麻烦,但已经解决了。”她指的自然是恋情曝光带来的影响。
“这个圈子,名利来得快,风波也来得快。”我淡淡地说,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心态放平稳些就好。”
“是,我明白。”杨薇乖巧地应道。
我又将目光转向苏乐仪:“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考虑清楚。你成年了,有能力也有责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没有说支持,也没有说反对,只是划清了界限——这是你的人生。
苏乐仪看着我,眼神里那层戒备似乎松动了一些,但紧绷的肩膀并未完全放松。她似乎还在等待更多,或许是某种更明确的认可,或者至少是父亲对杨薇本人更深入一点的关注。
但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苏乐仪工作上的一些琐事,语气平常得像任何一个关心女儿事业的父亲。
这时,陈疏影抱着刚睡醒的苏靖尧从楼上下来。小家伙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客厅里的陌生人,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乐仪回来了。”陈疏影微笑着打招呼,她的态度自然得体,抱着孩子走过来,对杨薇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好奇,也没有刻意亲近,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女主人的礼貌。
她将靖尧递给我,小家伙立刻窝进父亲带着水汽和沐浴露清香的怀里,咿咿呀呀地玩着我浴袍的带子。
这一幕家庭日常的、带着暖意的画面,与苏乐仪和杨薇之间那种带着抗争意味的郑重其事,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对比。
客厅里的话题始终围绕着不痛不痒的内容进行着,天气,花园里的花,靖尧最近又学会了什么新词。我和陈疏影都很有默契,谁都没有再去触碰那个核心的、关于“关系”定义的话题。
大约坐了半小时,茶点也未动多少,苏乐仪便起身告辞。她似乎明白了,今天能这样平静地带着杨薇走进这个家,坐在父亲和继母面前,而没有遭到预想中的质问或反对,或许已经是她能得到的、最大程度的“默许”。
“爸,陈阿姨,那我们走了。”苏乐仪说道。
杨薇也立刻站起来,再次礼貌地道别。
我抱着靖尧,和陈疏影一起将她们送到门口。看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并肩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跑车,身影在春日的光线下,带着一种倔强而又有些孤单的美。
车子驶远,引擎声消失在花园尽头。
陈疏影从我怀里接过儿子,轻声说:“那女孩,看起来有点紧张。”
苏哲“嗯”了一声,目光还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半晌,才淡淡道:“乐仪像她妈妈,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只是方式不同。”
“你倒是很平静。”陈疏影看我一眼。
我转身,揽住妻子的肩,往屋里走:“我当年折腾成那样,谁又管得了?”笑了笑,带着点自嘲,更多的是释然,“只要她觉得自己开心,能承担后果,就够了。”
我早已过了需要子女活成自己期望模样的阶段。或者说,我自己的人生轨迹,让我失去了那种居高临下指导他人的底气。
春天的涟漪不止一处。
不久后,白谦的婚礼请柬送到了我手中。是白家安排的联姻,对象是城中另一个实力雄厚的家族的女儿。这种结合,在这个圈子里司空见惯。
婚礼办得极尽奢华,包下了一家顶级酒店的整个宴会厅。水晶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两个家族的财力和地位。
我独自出席,陈疏影以需要照顾靖尧为由,没有前来。苏哲明白,这更像是一种体贴的回避,让我可以纯粹以“白谦父亲”的身份参与这场与我现时家庭关联不大的盛宴。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白晓荷。白晓荷打扮得雍容华贵,正与几位夫人谈笑风生,看到我,只是远远地举了举杯,算是打过招呼。彼此都已是熟悉的陌生人。
白谦穿着定制的礼服,英俊挺拔,脸上带着标准的新郎笑容,周到地与宾客寒暄。但我在他眼中,看不到当年自己与黄亦玫结婚时那种近乎疯狂的炽热,也看不到自己与陈疏影初婚时那种清晰的疏离。那是一种……平静的,甚至是有些程序化的喜悦。仿佛他只是在完成一项人生中早已被规划好的重要任务。
当白谦携着新娘过来敬酒时,我将一份文件递给了他。
“小谦,恭喜。”我看着这个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一点的年轻人,心中感慨万千。我对白谦,始终怀有一份复杂的愧疚,这份愧疚并未因时光流逝而减轻,反而在看到他如今这看似圆满、实则身不由己的处境时,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怜惜。“这是城东那家‘璟悦酒店’,以后就交给你了。算是我和你陈阿姨……给你的一份心意。”
那是一份产权转让协议。一家五星级酒店,价值不菲。
白谦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波动,那程序化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裂纹。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地看着我,低声道:“谢谢……爸爸。”
新娘在一旁得体地微笑着道谢。
我拍了拍白谦的肩膀,没有再多言。在这种场合,过多的情感流露并不合时宜。
婚礼的喧嚣持续着,音乐,祝福,香槟塔折射出迷离的光。我待到了仪式结束,与几位必要的熟人寒暄过后,便提前离开了。
坐进车里,隔绝了外面的热闹,我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眼。
脑海中交替浮现出苏乐仪带着杨薇离开时那倔强的背影,和白谦在婚礼上那平静无波的眼神。
一个选择了看似艰难的反叛,一个顺从了看似轻松的规则。
我不知道谁的未来会更“幸福”一些。或许,幸福本身就没有标准答案。
我只是清晰地意识到,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爱恨情仇,轰轰烈烈也罢,曲终人散也罢,终究是渐渐落幕了。而下一代人的故事,正以各自的方式,在这春日的暖阳与微风中,悄然掀开扉页。
我能做的,如同今天对待乐仪一样,是尽量给予尊重和空间;如同送给白谦酒店一样,是提供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底气。
至于道路如何走,那是他们自己的人生。
夜色已浓,劳斯莱斯幻影像一尾沉默的黑色大鱼,悄无声息地滑入苏氏老宅那沉静而庞大的阴影之中。车窗外,沿途婚礼现场那过度饱和的色彩、喧嚣的人声、以及水晶灯下晃动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笑脸,如同被迅速抽离的胶片,瞬间被老宅前庭那经过精心设计的、幽暗而静谧的园林景观所取代。一种从浮华重返实质的切换。
我推开车门,微凉的、带着草木清气的夜风拂面而来,将我身上沾染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槟气和香水味驱散。我下意识地松了松领结,那紧绷了一晚的社交面具,在此刻才真正得以卸下。
宅邸内部的光线是经过精心计算的温暖。不是婚礼现场那种毫无保留、企图照亮每一个角落的辉煌,而是层次分明,主要区域流淌着柔和的暖黄光晕,角落则隐入舒适的昏暗,引导着归家的人自然而然地走向温暖和安宁的核心。
福伯如常接过我的外套,动作轻缓,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是低声禀报:“太太和小少爷在儿童房。”
我点了点头,脚步未停,径直朝着二楼那间如今充满了童趣与生机的房间走去。皮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同我此刻归巢的心情,沉静,且带着明确的指向。
儿童房的门虚掩着,泄出更加明亮一些、却也依旧柔和的光线。我轻轻推开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陈疏影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符合儿童身量的、柔软的矮脚沙发上。她穿着一身质地极好的浅灰色家居服,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在她面前,刚满三岁不久的苏靖尧正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摊着一本色彩极其鲜艳的、巨大的绘本。
小家伙听得入神,圆溜溜的黑眼睛紧紧盯着书页,胖乎乎的手指头时不时戳一戳上面的卡通动物,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模仿叫声:“嗷呜……大西几(狮子)!”
陈疏影的声音低柔,正念着绘本上的文字,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属于母亲的耐心和温柔,与几个小时前我身处的那片虚伪的欢庆海洋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小狮子里奥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你看,它的爸爸妈妈正在山坡上等着它呢。”
苏靖尧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嗯!回家!找爸爸妈妈!”
我没有立刻进去,只是倚在门框上,静静地望着这一幕。白谦婚礼上那盛大而空洞的场面,新娘父亲将女儿的手交到白谦手中时那程序化的感伤,白谦本人那完美却缺乏温度的笑容……所有这些影像,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具体而微小的温暖画面彻底覆盖、净化。
我回来了。从一场必须出席的仪式,回到了真实的生活。
还是苏靖尧先发现了我。小家伙一扭头,看到门口的父亲,立刻咧开嘴,露出几颗小米牙,手脚并用地从地毯上爬起来,像一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爸爸!”
这一声呼唤,彻底划破了房间内宁静的阅读氛围,也将我从门口的阴影里拉到了光下。
陈疏影这时才回过头,脸上带着浅浅的、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就知道我站在那里。“回来了?”她问得极其自然,语气平常得像我只是下班归来,而不是刚刚参加完一场自己另一个儿子的婚礼。
“嗯。”我弯腰,一把将扑过来的儿子捞进怀里。小家伙身上带着奶香和沐浴后的清爽气味,沉甸甸、暖烘烘地填满他的臂弯。我抱着儿子,走到陈疏影身边,很自然地坐在了地毯上,与她,与那本摊开的绘本,处于同一水平线。
“婚礼怎么样?”陈疏影合上绘本,很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却落在正用小手揪我衬衫扣子的靖尧身上,仿佛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远不及儿子此刻的小动作。
“就那样。”我回答得同样简洁,伸手捏了捏儿子肉乎乎的脸颊,“该睡觉了,小狮子里奥都回家了。”
我无意讲述婚礼的细节——那奢华的布景,那些应酬的对话,白晓荷看似关切实则打探的眼神,甚至我送出的那份厚礼。陈疏影也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白谦,以及与他相关的一切,在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被轻柔地、却又是彻底地隔绝在了这个以“苏靖尧”为核心的世界之外。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高阶的智慧,是对我们当下所拥有的、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与和谐的共同维护。
“不睡!不睡!尧尧不困!”苏靖尧在我怀里扭动,耍赖,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精神头十足。
“哦?不困吗?”陈疏影笑了,伸手轻轻挠了挠儿子的下巴窝,“那刚才打哈欠的是哪只小猫咪呀?”
“不是尧尧!”小家伙嘴硬,但紧接着,又是一个不受控制的、大大的哈欠打了出来,惹得我也低笑出声。
“看来是只说话不算话的小猫咪。”我抱着他站起身,对陈疏影说,“我带他去洗漱吧。”
这是我们之间的惯例。当我晚上在家,且没有紧急公务需要处理时,儿子的睡前程序,尤其是洗澡和讲故事环节,我乐于参与其中。
陈疏影没有反对,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父子俩:“好,我去看看厨房炖的燕窝好了没有。”
主卧配套的浴室里,早已准备好了适宜水温的洗澡水,水面上漂浮着几只可爱的橡皮小鸭子。我挽起袖子,褪去衬衫,换上更舒适的家居裤,亲自给儿子洗澡。这不是负担,而是一种享受。
苏靖尧坐在温热的水里,玩着小鸭子,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只有自己能完全理解的“婴语”,不时溅起水花,弄湿了我的裤脚。我耐心地给他涂抹婴儿沐浴露,揉出细腻的泡沫,清洗他那柔软卷曲的头发。这一刻,我不再是苏氏集团的掌舵人,不再是需要周旋于各种复杂关系中的苏哲,只是一个父亲,一个专注于给儿子洗去一天疲惫的、最简单的角色。
“爸爸,”小家伙忽然安静下来,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我,“今天,去哪里了?”
我的动作微微一顿。三岁孩子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理解最直接的事物。我无法向他解释婚礼,解释联姻,解释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背后所牵扯的、复杂而微妙的过往。
我笑了笑,用柔软的浴巾将儿子包裹起来,抱出浴缸:“爸爸去参加一个聚会。”
“有蛋糕吗?”靖尧的关注点立刻转移。
“有,很大的蛋糕。”
“比尧尧生日蛋糕还大吗?”
“嗯,可能要大一点点。”
简单的对话,充满了童真,将那些成人世界的复杂彻底屏蔽在外。
洗漱完毕,换上干净柔软的睡衣,苏靖尧被抱到了他自己的小床上。接下来是雷打不动的睡前故事时间。我靠在床头,让儿子窝在自己怀里,拿起那本刚才未读完的绘本。
陈疏影端着一盅燕窝走进来,没有打扰我们,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小口吃着,目光柔和地落在父子二人身上。灯光勾勒出我们依偎的轮廓,男人的声音低沉平稳,孩子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这是一个完整的、密不透风的能量场,任何外界的纷扰都无法侵入。
我的故事讲得很慢,声音很轻。我并不完全照本宣科,偶尔会加入一些自己的即兴发挥,描述小狮子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什么样的星星,闻到了什么样的花香。怀里的重量越来越沉,小家伙的眼皮开始打架,最终,在父亲平稳的心跳和催眠般的鼓事声中,彻底沉入了梦乡。
确认儿子睡熟了,我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替他掖好被角,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
我和陈疏影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同轻手轻脚退出儿童房,只留下一盏昏暗温暖的小夜灯。
回到主卧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老宅静谧的园林夜景。白天的喧嚣和傍晚婚礼的浮华,在此刻彻底被遗忘了。
陈疏影将燕窝盅放下,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靠进我怀里。我环住她,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两人一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靖尧今天在花园里摔了一跤,膝盖红了一点,没哭,自己爬起来的。”她开始絮絮地说起儿子这一天的琐事,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和骄傲。
“是吗?这么勇敢?”我配合地回应,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她的发丝。
“嗯,福伯夸他,他还挺起小胸脯,说‘尧尧是男子汉’。”
“随我。”
“臭美。”
我们就这样,围绕着苏靖尧——他今天吃了什么,说了什么有趣的童言童语,学会了哪个新词,甚至是他午睡时一个无意识的翻身——进行了漫长而细致的交流。这些话题琐碎、平凡,甚至有些重复,却构成了他们婚姻生活中最坚实、最温暖的基底。
没有一句提到白谦,没有一句关心婚礼的细节,没有一丝一毫对过往那复杂人际网络的牵扯。那不是刻意回避,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筛选。我们的情感和精力,如同经过了一层精密的滤网,只留下与彼此、与我们的孩子相关的最纯粹的部分。
在这个由我们共同构建的、以苏靖尧为圆心的世界里,其他的一切,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夜更深了。我感到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安宁。我曾经拥有过魔都的繁华,澳洲的自由,斯坦福的才智,与黄亦玫那般毁天灭地、燃烧一切的激情,也经历过出轨、离婚、心灰意冷的颓唐……那些浓墨重彩的过往,如今都褪色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
唯有此刻,怀中妻子温软的身体,耳边关于儿子成长的琐碎分享,以及这间卧室里流淌的平静气息,才是真实可触的,才是我穿越重重迷雾后,最终抵达的彼岸。
我低头,吻了吻陈疏影的额头。
“睡吧。”我说。
窗外,万籁俱寂。老宅如同一个温暖的巢穴,安稳地栖息在春夜的怀抱里。而巢穴之中,是我们不容打扰的、小小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