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U盘，静静地躺在古朴的茶桌上，深色的外壳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种近乎黑洞般的光泽。它仿佛不是一个电子产品，而是一枚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赵婷的目光，从丁凡平静的脸上，缓缓移到那枚U盘上。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是一种高速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脑海中，丁凡刚才描述的那个资本运作模型，正在被她飞快地拆解、重组、推演。
低估核心资产、高估无形资产、体外循环、期权激励……每一个环节，单独看，都是教科书级别的商业操作，甚至可以作为mbA的经典案例。但当它们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起来时，就构成了一座完美的、用合法砖石搭建起来的犯罪殿堂。
她见过太多类似的“巴别塔”，但很少有像丁凡描述的这般，结构如此严谨，手法如此老到，几乎找不到任何法律上的瑕疵。建造这座塔的人，无疑是一个天才，一个将法律、金融和人性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天才。
而此刻，摧毁这座塔的蓝图，很可能就藏在那枚小小的U盘里。
这已经不是一桩普通的案子了。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她与她最瞧不起、也最渴望与之交手的“资本建筑师”之间的战争。
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U盘冰凉外壳的瞬间，轻轻颤抖了一下。那不是畏惧，而是猎人锁定猎物时，抑制不住的兴奋。
“我需要一个团队。”她没有说接，还是不接，而是直接进入了操作层面。
“需要什么样的人？”丁凡问。
“一个老会计，六十岁以上，在国企干过审计，脑子比电脑快，能从一堆废纸里闻出假账味道的那种。一个金融分析师，华尔街回来的最好，但不能是只认钱的。他要能看穿最复杂的金融衍生品，并且对数字有洁癖。还有，我需要两个助手，法学院刚毕业的就行，聪明，能熬夜，最重要的是，嘴巴要严。”
赵婷语速极快，仿佛她的团队成员名单早已在脑中演练过无数遍。
丁凡点点头，将一个信封推了过去：“这里面是五十万现金，作为启动资金。不够随时说。我的人会帮你们在江州安排好一个绝对安全的工作地点和所有后勤。你们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把那座塔拆了。”赵-婷替他说完了后半句，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战意”的光芒。
她拿起U-盘和信封，站起身，没有半句废话，转身就走。走到包厢门口，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丁凡一眼。
“星海云的事，谢了。”
说完，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丁凡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他知道，那柄最锋利的手术刀，已经握在了手里。
……
三天后，江州市郊，一个已经停产的纺织厂区内。
一栋毫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外墙斑驳，窗户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这里原本是厂区的档案室，早已废弃多年。但此刻，小楼内部却焕然一新。
所有的窗户都从内侧贴上了厚厚的遮光膜，一楼的大厅被改造成了休息区，摆着几张行军床和成箱的方便面、咖啡。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安装了需要密码和指纹双重验证的门禁。
二楼，则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室。墙壁被刷成了白色，上面挂满了巨大的白板。十几台顶配的电脑沿着墙壁摆放，各种线路被规整地收纳在线槽里，整个空间安静得只能听到服务器风扇的嗡嗡声。
这里，就是赵婷的“作战室”。
陈阳站在门口，看着这幅景象，感觉自己像在看一部好莱坞电影。他怎么也想不通，丁书记从哪里找来这么一群“怪人”。
第一个抵达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姓古，别人都叫他古叔。他提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皮箱，里面没有换洗衣物，全是各种型号的算盘和几本发黄的账本。一进门，他没看电脑，而是走到墙角，用手敲了敲墙壁，又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还行，够干，账本不会发霉。”
第二个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叫林锐。据说之前是高盛的王牌分析师，因为受不了上司让他给一个明显是骗局的垃圾项目做增信报告，直接把报告拍在了对方脸上，然后辞职回国。他只带了一个双肩包，里面是三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堆看不懂的硬盘。他进门第一句话是：“这里的网速是多少？物理隔绝做得怎么样？”
最后是两个刚从政法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一男一女，看到赵婷时，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光。他们是赵婷亲自从几百份简历里挑出来的，据说笔试的题目，是让他们在二十四小时内，找出现行《公司法》里五十个可以被恶意利用的漏洞。
赵婷站在办公室中央，环顾着自己亲手挑选的团队。
“各位，”她拍了拍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欢迎来到‘拆迁队’。”
林锐推了推眼镜：“赵律师，这次的‘违章建筑’，有多大？”
赵婷没有回答，而是将丁凡给她的那枚U-盘，插进了主机。
她走到巨大的主屏幕前，投影仪将U盘里的内容投射在白板上。
没有复杂的财务报表，也没有冗长的法律文书。
首先出现的，是香港中环那间顶级律所的会议室。年轻了近十岁的李卫东，正用流利的英语，和金发碧眼的律师讨论着如何构建离岸公司的防火墙。
紧接着，是江州市政府的会议室，李卫东慷慨激昂地推销着他的“智慧城市”概念，ppt上那些时髦的词汇闪闪发光。
然后，是资产评估会，那块黄金地皮被以一个荒谬的低价写进了报告。
最后，是江发集团的董事会，李卫东是如何用“改革创新”的大帽子，让所有董事心甘情愿地通过了那份为他量身定做的“股权激励方案”。
所有画面，都是系统回溯出的高清视频，配着清晰的字幕和时间戳。
整个作战室里，鸦雀无声。
古叔原本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此刻却坐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睛里透出骇人的精光。
林锐扶着眼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嘴巴微微张开。他自诩见惯了资本的肮脏，但如此完整、清晰地看到一个资本帝国从无到有的构建过程，还是让他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那两个年轻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感觉自己在法学院里学到的所有东西，在这些真实的、教科书般的犯罪手法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就是我们的‘违章建筑’。”赵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江州发展投资集团，以及它背后的实际控制人，李卫东。”
她走到一块白板前，拿起笔，飞快地画出了一张组织结构图。从江发集团开始，延伸出那个名为“江州智慧城市科技”的合资公司，再到注册在开曼群岛的“晨星科技”和“远航资本”。
“我们的对手，用最合法的砖石，搭建了一座通往自己财富自由的巴别塔。而我们的任务，”赵婷用笔尖重重地点在代表李卫东的那个圈上，“就是找到这座塔的承重墙，然后，把它炸掉。”
“赵律师，”古叔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这些视频……来源可靠吗？”
“绝对可靠。”赵婷回答得斩钉截铁。她没有解释来源，这是规矩。
“那就好办了。”古叔从他的旧皮箱里，拿出了一把乌木算盘，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我这辈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这种看着天衣无缝的假账，给它算回原形。把江发集团这五年所有的公开审计报告、财务报表、银行流水，全部调出来！”
林锐也兴奋起来，他冲到自己的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给我半天时间，我要建立这家公司所有关联方的资金流动模型。只要钱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整个作战室，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瞬间启动。
然而，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
作战室里的气氛，从最初的亢奋，逐渐变得凝重，甚至有些压抑。
白板上贴满了各种报表和分析图，但所有的线条和数据，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完美。
“见鬼了！”林锐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将一份数据模型图狠狠地砸在桌上，“我查了所有能查到的公开数据，江发集团的账目，干净得像刚出厂的A4纸！每一笔支出都有对应，每一笔收入都有来源，他们的资产负债表，比我的脸都干净！”
古叔那边也遇到了麻烦。他戴着老花镜，用放大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审计报告的复印件，嘴里不停地嘀咕：“不对，不对……这账做得太‘对’了，一点人气儿都没有，就像……就像是照着标准答案抄的作业，连个错别字都没有。”
赵婷也皱起了眉头。她知道李卫东的手段高明，但没想到会高明到这种地步。他们就像一群拿着最先进武器的士兵，冲进了一座空无一人的城堡，有力气却没处使。
丁凡提供的视频，是上帝视角的“犯罪剧本”，但要将李卫东钉死，就必须在现实世界中，找到能与剧本一一对应的“物证”。而现在，所有的物证都被一层天衣无缝的合法外衣包裹着，根本找不到撕开的口子。
深夜，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
只有古叔，还在不知疲倦地翻看着一堆几乎要烂掉的、从江发集团下属一个物业公司里找来的费用报销单。这些都是最原始的凭证，连录入财务系统的资格都没有，被当作垃圾一样堆在仓库里。
忽然，他的手动了一下。
他从一堆发票里，抽出了一张很不起眼的办公用品采购单，金额只有区区一千三百五十块钱。采购日期，是五年前的四月十号下午三点。审批人的签名，是李卫东当时的一个秘书。
这张单子，没有任何问题。
但古叔的脑子里，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猛地抬起头，冲着不远处的林锐喊道：“小子，把五年前四月十号那天，江发集团董事会的会议记录调出来！”
林锐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操作。很快，会议记录显示在屏幕上。
“五年前，四月十号，上午九点至十一点半，江发集团召开临时董事会，讨论与‘晨星科技’成立合资公司的议案……”
古叔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时间，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报销单，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赵……赵律师……”他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你来看这个！”
赵婷快步走过去，顺着古叔的手指看去。
一张金额一千三百块的报销单，一个上午十一点半就结束的董事会。
这有什么联系？
“你看这个签名！”古叔用颤抖的手指，点着那个秘书的签名，“这个秘书，在董事会决议上，他的职位是‘董事会秘书’。而在这张下午三点的报销单上，他的签名职位，已经是‘江州智慧城市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办公室主任’！”
赵婷的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