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婷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成了针尖。
整个作战室里,原本因疲惫而凝滞的空气,仿佛被这根无形的针猛地刺破,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皮肤发麻的寒意。
林锐敲击键盘的手指僵在半空,他扶着眼镜,死死盯着古叔手指下的那张报销单,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像一条离水的鱼。那两个年轻助手更是瞬间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一个职位名称的提前出现。
这在普通人看来,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笔误,一个无关痛痒的疏忽。但在他们这群以“找茬”为生的人眼中,这无异于在一部宣称是现场直播的电影里,看到了演员手腕上戴着的电子表。
这是时空悖论。是天衣无缝的谎言上,一道致命的裂痕。
“我明白了……”赵婷的声音很低,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董事会的决议,是‘果’。而这家合资公司的成立,才是‘因’。李卫东不是在向董事会‘申请’成立一家公司,他是在‘通知’董事会,追认一个既成事实。”
她快步走到一块巨大的白板前,拿起红色的马克笔,在“江州智慧城市科技有限公司”这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叉。
“我们之前的思路都错了。”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一直在试图从这座‘合法’建筑的内部找承重墙,但它的地基,从一开始就是违法的!”
“时间!”古叔激动地站了起来,他那把用了几十年的乌木算盘被他推到一边,“所有的问题,都藏在时间里!李卫东可以把账做得天衣无缝,但他改变不了时间!林小子,别管那些公开的财务报表了,那是给人看的!把所有能找到的原始凭证,报销单、差旅记录、采购合同,哪怕是一张食堂的饭票,全部给我按时间顺序重新排列!”
“还有我!”林锐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彩,他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手指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如果公司是提前准备的,那么资金账户也一定是提前开设的!我要查这家合资公司成立前三个月内,所有相关人员及其亲属的境外资金异动!他总得有第一笔启动资金!”
作战室的灯光彻夜通明。
之前几天那种面对铜墙铁壁的无力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解构谜题的亢奋。那张小小的报销单,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真相的暗门。
他们不再纠结于那些完美的审计报告,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故纸堆里。成吨的、被认为毫无价值的原始凭证,从江发集团下属各个子公司的仓库里被源源不断地运来。
古叔和他带领的两个年轻人,像是在垃圾山里淘金的矿工。他们用最原始的办法,一张张地比对、核查、标记。
三天后,古叔从一堆发霉的差旅报销单里,找到了一张李卫东心腹秘书,在合资公司成立前半年前往香港的出差申请。事由写的是“考察学习”,但报销单后面附带的一张餐厅收据,却暴露了真正的目的。那家餐厅,就在当初为李卫东提供法律服务的那家顶级律所楼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锐那边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他通过一个复杂的资金追踪模型,在茫茫的数据海洋中,锁定了一个注册在英属维尔京群岛的空壳公司。这个公司在合资公司成立前的一个月,收到了一笔五百万美元的注资,而资金来源,指向一个与李卫东妻子表弟有关的海外信托基金。更关键的是,这个空壳公司的名字,在李卫东一份早期未公开的“智慧城市”构想草案里,以手写的方式出现过。
“鱼上钩了。”林锐看着屏幕上那条清晰的资金流向图,兴奋地低吼了一声。
一个又一个的证据被挖掘出来,像一块块拼图,逐渐在白板上构筑起一个庞大的犯罪网络。
李卫东那张自信从容的脸,在这些冰冷的证据面前,显得如此扭曲和贪婪。他以为自己建造的是一座完美的巴别塔,殊不知,他在建造的过程中,随手丢弃的每一块砖屑、每一张草稿纸,都成了记录他罪行的铁证。
数周的时间在飞速流逝。
作战室里的方便面盒子堆成了山,咖啡的消耗量足以开一家咖啡馆。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眼神却亮得吓人。
终于,在一个凌晨,当最后一份证据被标注在白板上时,赵婷放下了手中的笔。
她身后,是一面铺满了文件、图表和红色箭头的墙壁。那张由林锐绘制的资金流向图,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从江州发展投资集团开始,蔓延至香港、开曼、维尔京群岛,最终汇集到一个代表李卫东家族信托的黑色圆圈里。每一个节点,每一条连线,都附有无可辩驳的证据支持。
整个犯罪链条,从资产的低估,到体外公司的设立,再到利用期权协议完成控股权的转移,每一个环节都被彻底解构,暴露在灯光之下。
“可以收网了。”赵婷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她独自一人坐在电脑前,开始撰写最终的审计报告。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那些曾经让他们头疼不已的复杂金融工具和法律条款,此刻都变成了她手中的利刃。她没有使用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通篇都是冷静、客观的陈述。
“……经审计查明,江州发展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原董事长李卫东,在‘江州智慧城市’项目中,涉嫌通过与境外关联公司进行虚假资产置换、恶意低估国有土地使用权价值、提前设立体外循环公司等方式,系统性地将价值约37.8亿元人民币的国有资产,通过精心设计的股权激励方案,变相转移至其个人及关联方实际控制的海外公司名下,造成国有资产严重流失……”
“……其犯罪手法极其隐蔽,利用境内外法律及会计准则的差异,制造了大量合法合规的表象。其提交给董事会及上级主管部门的所有文件,均经过顶级律所与会计师事务所的‘包装’,在形式上无懈可击。但经本团队穿透式审计,其核心犯罪逻辑在于‘时间错配’与‘价值替代’,即在合法决策程序启动前,已完成非法利益输送的全部准备工作……”
报告的最后,附上的是那张巨大的资金流向蛛网图,以及厚达数百页的证据附件。
这份报告,不再是常规的审计意见,它是一份详尽的、足以直接提交给最高检察院的起诉书。
……
还是那家不起眼的茶馆,还是那个咯吱作响的木楼梯。
丁凡依然坐在老位置上,自己冲泡着一壶陈年普洱。
赵婷推门而入,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职业套装,虽然面带倦容,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与初见时判若两人。那时的她,像一柄被锈迹包裹的利剑,而此刻,她已经重新开锋,寒光四射。
“你要的东西。”她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和那枚U盘一起放在桌上,声音平静。
丁凡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将一杯新沏的茶推了过去:“辛苦了。”
“分内之事。”赵婷坐了下来,端起茶杯,这一次,她没有一饮而尽,而是慢慢地品着。
丁凡打开文件袋,抽出那份报告。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办公室里,他曾经在系统回溯中看到的那些模糊的、碎片化的罪恶画面,此刻,被用最精准的文字和最冰冷的数据,清晰地呈现在纸面上。
他看到了那块黄金地皮是如何被以白菜价卖掉,又看到了那份虚假的软件着作权是如何被估价成五个亿。他看到了李卫东在董事会上那张慷慨激昂的脸,也看到了他转身就在香港的律所里,与律师商议如何堵上法律漏洞。
丁凡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持着报告的指节,却在微微收紧。
他知道李卫东有罪,但他从未想过,这种罪恶可以被如此精巧地、艺术般地呈现出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一种对规则、对信任、对整个商业文明的亵渎。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张触目惊心的资金蛛网图时,他终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鬼斧神工。”他由衷地赞叹道。
“是鬼,不是神。”赵婷放下茶杯,看着丁凡,“这份报告,足以让李卫东和他背后的整个利益团体,万劫不复。”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视着丁凡的眼睛。
“但是,这份报告的威力,等同于一颗小型核弹。它不能通过江州市纪委,也不能通过省审计厅,甚至不能通过任何常规的司法程序被引爆。”
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在它爆炸之前,任何一个环节的知情人,都有可能被李卫东背后那股我们看不见的力量,瞬间抹平。现在,轮到你了,丁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