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已经过了河。
宗泽的灵柩,就被牛皋带人安置在了河中沙洲最高的一处土台上。
四面用木桩围了个简易的灵棚,顶上盖着缴获来的伪齐军帐。
赵桓没回南岸。
他就坐在那灵棚外头,守着那一盏在风中抖个不停的长明灯。
风越来越硬了。
夜里的黄河,听着不像水声,倒像是谁在磨牙。
“陛下,喝口热汤吧。”
李若水端着个粗瓷碗过来。那是刚用行军大锅煮的羊肉汤,上面飘着厚厚一层油,看着挺腻,但在这死冷寒天里,这玩意儿能救命。
赵桓接过碗,没喝。
他把碗放在灵柩前面。
“老元帅以前就好这口。以前在汴梁守城,他常说一碗羊汤下肚,能跟金人再干三天。”
李若水叹了口气,又重新盛了一碗递给赵桓。
“您多少得进点食。这还没完呢。”
“是没完。”
赵桓喝了一大口,热汤顺着喉咙滚下去,驱散了身上那股子透骨的寒气。
“金兀术只要不傻,就不会让这根钉子扎得这么稳。”
他看了一眼北岸。
那里黑漆漆的,像是一张张开了的大嘴。
“这几天,他们肯定会来。”
……
黄河北岸。
伪齐大营。
虽然金兀术的铁浮屠主力还在往这边赶,但目前的防务主要还是靠刘豫手下的伪军。
现在的指挥官叫郦琼。
这人个子不高,一脸精明样。他这会儿正坐在虎皮大椅上,手里把玩着两枚铁核桃,转得咔咔响。
“你是说,对面全挂白幡了?”郦琼眯着眼问。
底下的斥候跪在地上:“回将军,全是白的。那小皇帝亲自抬棺材过的河,听说还在那沙洲上摆灵堂呢。”
“嘿。”
郦琼冷笑一声。
“这赵官家,真是个戏班子也没他能演。”
他又转了两下核桃。
“办丧事好啊。人一死,心就乱。哪怕装得再有杀气,那也就是一口气撑着。”
“这口气一泄,那就是软脚虾。”
旁边的副将凑上来:“将军,那咱们要不要趁机会……?”
郦琼站起身,走到大帐门口,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黑沉沉的夜色。
“金四太子(金兀术)的大军还得有两天才能到。”
“要是等到那时候咱们还让宋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四太子的脾气你也知道,咱们脑袋都得搬家。”
“那沙洲现在就是一块肥肉。”
郦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宋人刚过河,立足未稳,又忙着哭丧。这会儿,正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
“传令!”
“把一营的那帮水鬼都给我叫来。”
“再去弄些羊皮筏子。”
“今晚,咱们去给那小皇帝送点礼。”
“他不是要设灵堂吗?那咱就替他把那灵棚给点了,顺便把他那棺材扔河里喂鱼!”
……
丑时三刻(凌晨约2点)。
这是一天里人睡得最死的时候。
黄河的水流看着缓了些,但那是因为好多地方都结了薄冰。
冰碴子顺着水往下流,撞在岸边的石头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这声音正好掩盖了划水声。
几十个黑黢黢的羊皮筏子,就像是几十只大老鼠,贴着水面,悄无声息地往沙洲西侧摸过去。
这地方水流急,按理说不适合登陆。
但郦琼选的就是这儿。
越是不可能的地方,越容易得手。
带队的是个脸上带疤的伪齐千夫长。他手里攥着一把分水刺,死死盯着前方那个黑乎乎的沙洲轮廓。
近了。
更近了。
能看见岸边的芦苇荡了。那些芦苇早就冻成了枯黄色,在风里摇来摇去。
千夫长回头打了个手势。
船上的士兵们纷纷把嘴里的刀咬紧了,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和浸过油的火把。
只要上了岸,往那宋军的粮草和灵棚上一扔,那就是一场大火。
这季节风大,火借风势,别说几千人,就是几万人也得被烧得炸营。
“上!”
千夫长第一个跳下水。冰冷的河水瞬间漫过膝盖,但他顾不上冷,猫着腰就往芦苇荡里钻。
后面的一千多人也都跟着下了水。
整个过程没一点声响,除了那个倒霉蛋踩碎了一块冰。
千夫长回头瞪了那人一眼,然后继续往里摸。
这芦苇荡有点安静过头了。
连个鸟叫都没有。
千夫长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不对劲。
这季节虽然冷,但这芦苇荡里肯定有野鸭子或者水老鼠。这么多人进去,不可能一点活物都不惊动。
除非……
除非这芦苇荡里早就没活物了。
“撤!”
千夫长反应极快,掉头就要跑。
但晚了。
“噗!”
一支不知道从哪飞来的弩箭,直接穿透了他的脖子。
这声音就像是切开一个烂西瓜。
千夫长连声惨叫都没发出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紧接着,那原本安静得像坟场一样的芦苇荡里,突然亮起了无数点寒星。
那是箭头反着月光。
“嗖嗖嗖嗖。”
密集的破空声瞬间填满了这片狭窄的河滩。
这不是普通的弓箭。
这是神臂弓。
大宋最强单兵武器。哪怕是隔着两百步都能把人钉在树上,更何况这就是脸贴脸的距离。
“啊!!!”
惨叫声瞬间炸开。
那些刚上岸的伪齐兵,根本来不及举盾牌,因为他们手里还拿着刚点着火的火折子。
这一轮齐射,那就是割麦子。
一眨眼功夫,前排的三四百人就躺下了。
剩下的人吓疯了,转身就往水里跳。
“想跑?”
一声冷笑从芦苇荡深处传来。
随着这声音,一个身材不高但极为精悍的将领走了出来。
他手里提着两把还在滴血的铁锏。
正是李宝。
岳飞当年从河北太行山带出来的老部下,这半年来专门跟着韩世忠练水战。
“点火!”
李宝一声令下。
四周突然亮起了几十个巨大的火把,把这片河滩照得如同白昼。
那些跳进水里的伪齐兵绝望地发现,他们原本停在岸边的羊皮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瘪了。
在那浑浊的河水里,时不时探出几个脑袋。
那是宋军的水鬼。
他们手里拿着凿子,早就把筏子给捅漏了。
后路断了。
前面是那帮端着神臂弓的杀神。
后面是冰冷刺骨的黄河水。
“杀!”
李宝根本不想跟这帮汉奸废话。
他带着几百个手持短斧和铁锏的背嵬军,直接冲进了残余的敌群里。
这不是战斗。
这是屠杀。
这种短兵相接的混乱局面,长枪反而不好使。李书的这帮人用的全是近战利器。
一斧子下去,不管是肩膀还是脑袋,都得开瓢。
一个伪齐兵想举刀格挡,李宝一锏砸下去,把他的刀连同胳膊直接砸弯了,接着反手一锏砸在脑门上。
“砰!”
脑浆迸裂。
李宝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那些跪地求饶的伪齐兵。
“爷爷饶命!都是汉人……”
“汉人?”
李宝吐了一口唾沫。
“帮着金狗打自己人,烧自己祖宗灵棚的时候,你想过你是汉人吗?”
“一个不留!”
“全给老子剁了喂鱼!”
……
半个时辰后。
战斗结束了。
沙洲那边的灵棚依然安安静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宝提着那个千夫长的脑袋,大步走进中军帐。
赵桓还在那坐着。
他其实一直都在听外面的动静。
“陛下。”
李宝跪下,把脑袋往地上一扔。
“一共一千二百个,全留下了。除了几个故意放回去报信的。”
赵桓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冒热气的人头,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这是郦琼的人?”
“看甲胄是。”
“好。”赵桓点了点头,“郦琼这是给你送礼来了。这一千多人的血,正好给那片芦苇荡施施肥。”
“把尸体都扔水里。”
赵桓指了指下游。
“让这些漂下去。让下面的金人也看看,这就是过河的下场。”
“遵旨!”李宝转身欲走。
“等等。”
赵桓叫住了他。
“朕让你准备的东西,弄好了吗?”
李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森然。
“弄好了,陛下。”
“都在坑里埋着呢。只要金兀术那个铁浮屠敢像今天这么冲……”
李宝做了个“砰”的手势。
“保管让他爽上天。”
赵桓点了点头,重新把目光投向那盏长明灯。
“去吧。今晚上只是个开胃菜。”
“真正的硬菜,还在后头。”
……
对岸。
郦琼的大帐里。
郦琼手里转着的核桃突然停了。
几个湿漉漉的逃兵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全……全没了?”
郦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可是他手底下最精锐的一营人马啊!就算是遇到金兵也能顶一阵子,怎么连个响都没听见就没了?
“将军……太可怕了……”
一个逃兵哭丧着脸。
“那边根本不仅没乱,反倒是防得跟铁桶一样。”
“那个带头的将领(李宝),简直不是人。他杀人的时候都不眨眼……他还说……”
“还说什么?”郦琼眼神阴冷。
“他还说……让您把脖子洗干净了。等明天天亮,他要拿您的脑袋,给那个棺材当脚垫……”
“啪!”
郦琼一个巴掌扇过去,把那逃兵扇得满嘴是血。
“混账!”
郦琼气得浑身发斗。
他之所以投降金人,不就是觉得宋人软弱可欺吗?
这宋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了?
“废物!都是废物!”
郦琼一脚把桌子踹翻。
但他骂完之后,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寒意。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个小小的沙洲标记。
昨天他还觉得那是块肥肉。
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肥肉。
那是块硬骨头。
而且是带着倒刺儿的硬骨头。
“来人。”郦琼突然对亲兵低声说道,“把我的细软收拾一下。”
亲兵愣住了:“将军,这是要……?”
“防个万一。”
郦琼咬着后槽牙。
“金四太子还没到。这赵官家看着像是要拼命。”
“万一这黄河防线守不住……”
“咱们不能跟着金人一块儿死。”
郦琼这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保命的嗅觉灵敏。
他隐约觉得,这世道,好像真的要变了。
以前是金兵来了,宋军望风而逃。
现在……怎么好像这股风,是从南边刮过来的?
而且这风里,带着一股让他脖子发凉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