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的北门敞开着。
刘豫站在城门口。
他穿着只有皇帝才能穿的赭黄色龙袍,带着通天冠。但他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皇帝。
他在发抖。
这不是因为冷。虽然今天的风确实很硬。
远处那条官道上,传来了一阵闷响。
咚。咚。咚。
这声音很有节奏,每一次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坎上。地上的小石子开始跳动。
那是马蹄声。
但不是普通马匹能跑出来的动静。
“来了。”刘豫旁边的伪齐宰相低声说了一句,赶紧跪下。
刘豫咽了一口唾沫,挺直的腰杆瞬间塌了下去,脸上堆起了那是只有见到亲爹才会有的笑容。
那条黑线终于近了。
最先出现的,是一面巨大的狼头大旗。
紧接着,是一群黑色的怪物。
那是骑兵。但人和马都被厚重的铁甲包裹得严严实实。马头上带着铁面具,只露出两个鼻孔喷着白气。马上的人浑身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这就是大金国的镇国之宝。
铁浮屠。
五千名铁浮屠并没有跑得很快。他们就这样慢悠悠地压过来,那种沉重的压迫感,比那凛冽的北风还要让人窒息。
队伍在刘豫面前十步远的地方停住。
极其整齐。
五千匹马同时止步,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一个身材魁梧的女真将领策马出列。他没戴头盔,露出刮得青虚虚的头皮和两根垂在耳边的小辫子。
他手里提着一根镶金的马鞭。
这就金兀术。
完颜宗弼。
金太祖的第四个儿子,如今大金国最锋利的战刀。
刘豫赶紧往前小跑两步,甚至顾不上龙袍的下摆沾了泥。
“儿皇帝刘豫,恭迎四太子大驾!”
他喊得很大声,生怕这声“儿皇帝”叫得不够响亮。
金兀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岁的“儿子”。他没下马,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
“刘豫。”
金兀术的声音很粗,带着浓重的女真口音。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去给宋人送礼了?”
刘豫的脸瞬间白了,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四太子……那是误会……是郦琼那厮轻敌……”
“行了。”
金兀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用马鞭指了指刘豫身后的城门。
“进去说。这里风大,我吹得惯,我的马吹不惯。”
说完,他一夹马腹。
那匹神俊的高头大马直接从刘豫身边擦身而过。马尾巴甩在刘豫那张胖脸上,抽出了一道红印子。
刘豫也没敢擦,只能赔着笑脸,跟在马屁股后面,一路小跑着进了城。
……
大名府的行宫正殿。
这里原本是刘豫上朝的地方。
但现在,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是金兀术。
他大马金刀地坐着,一只满是泥土的战靴直接踩在御案上。那是刘豫平时批奏折的地方。
刘豫站在台阶下面,低着头,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
两边的伪齐大臣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你是说,对面全挂了白旗?”
金兀术一边啃着一只羊腿,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是。”刘豫小心翼翼地回答,“宗泽死了。赵桓那个小皇帝亲自抬棺过河,在澶州那个沙洲上哭丧呢。”
“呵。”
金兀术把那一根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随手扔在大殿上。
“死个老头子,搞得跟天塌了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那一幅挂在墙上的军事地图前。他看着那条蜿蜒的黄河,眼里全是轻蔑。
“南蛮子就是矫情。”
“打仗靠的是刀快马壮,不是靠哭。”
金兀术转过身,看着刘豫。
“那个赵桓,我没见过。听说以前是个软蛋,这几年突然硬气了?”
刘豫赶紧点头:“这小皇帝邪性得很。这两年不知道吃了什么药,杀起人来比谁都狠。四太子千万不可轻敌。”
“狠?”
金兀术冷笑一声,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
“他也就在你们这帮废物面前耍耍横。”
“他以前没碰到过真正的硬茬子。”
“宗泽那是老乌龟,壳硬。但这小皇帝若是只会好勇斗狠,那正好。”
金兀术走到大殿门口,看着外面正在卸甲的铁浮屠。
“我就怕他不过河。只要他敢把主力带到这北岸的大平原上……”
金兀术握紧了拳头,发出嘎嘣一声脆响。
“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铁浮屠。”
他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文书。
“写封信。”
文书赶紧磨墨。
“就说……”金兀术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恶毒的笑,“听说你死了干爹,哭得挺伤心?要不要我给你送几百个女真娘们去,教教你怎么哭丧?”
“再告诉他,我在大名府摆了好酒。他要是敢过河,我就送他下去跟宗泽团聚。”
刘豫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
这哪是战书。
这简直是拿刀子往赵桓心窝子上捅。
“那个……”刘豫小声提醒,“四太子,这么写,会不会把那个小皇帝激怒了?”
“只要他怒了,我就赢了一半。”
金兀术哈哈大笑。
“我就怕他不怒。他要是一直缩在水里当王八,我这铁马还真不好下水。”
……
黄河沙洲。
宋军的中军大帐。
一支没有箭头的箭,刚才被人从对岸射了过来。箭杆上绑着一封信。
赵桓坐在案前,手里拿着那封信。
岳飞、韩世忠、张俊站在下面。几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特别是韩世忠,拳头捏得发白,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杀人。
信上的内容,他们都看了。
太脏。
每一句话都在侮辱宗泽,每一个字都在踩大宋的脸。
大帐里静得出奇。
所有人都看着赵桓。他们在等皇帝发火。皇帝要是现在掀桌子,他们就敢立刻去拼命。
但赵桓没发火。
他的表情平静得吓人,甚至还在慢慢地喝茶。
“写得不错。”
赵桓放下了那张纸,语气平淡。
“字写得丑了点,但骂人的功夫挺到家。”
“官家!”韩世忠忍不住了,“这金狗欺人太甚!让末将带人冲过去,撕烂他的嘴!”
“急什么。”
赵桓把那封信叠好,随手放在一边。
“他就是想让你急。”
“他怕咱们不过河,想激咱们过去。”
赵桓站起身,走到岳飞面前。
“鹏举。”
“臣在。”岳飞抱拳。
“你会画画吗?”
岳飞愣了一下。这都什么时候了,官家问这个?但他还是老实回答:“臣闲暇时,会涂鸦几笔。”
“好。”
赵桓指了指桌案上的纸笔。
“给他回一封。”
“不用写字。金兀术这人没文化,字多了他看不懂。”
岳飞走到案前,提起了笔。
赵桓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就画一座没脑袋的雕像。”
“那是金人的像。”
“再在他脖子上画把刀。”
岳飞的手很稳。几笔勾勒,一个活灵活现的金人跪像就跃然纸上。那金人的脑袋已经搬家,旁边是一把还在滴血的大宋战刀。
“这就够了?”岳飞问。
赵桓想了想。
“再加四个字。”
“洗颈待戮。”
岳飞眼神一亮。手中大笔一挥,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写在旁边。
这四个字,比那满篇的脏话要有力得多。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你骂我,我不回嘴。
我只是通知你,你要死了。
“射回去。”
赵桓挥了挥手。
“告诉金兀术,别急。这几天风大,朕得等风停了,再去取他的狗头。”
等岳飞拿着信出去后,赵桓脸上的平静消失了。
他走到大帐后方通往了望台的梯子旁。
“走。去看看咱们这位四太子,到底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
了望台很高。
站在这里,越过宽阔的河面,能清楚地看到对岸的情形。
今天天气好,能见度很高。
对岸的校场上,正在操练。
韩世忠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放下来的时候,脸色变得非常凝重。
“有些麻烦。”
韩世忠把望远镜递给赵桓。
赵桓接过来。
镜头里,是一排排正在冲锋的骑兵。
哪怕是隔着这么远,那种地动山摇的气势依然让人心悸。
那些马跑起来的时候,根本不管前面有什么。
前面的木桩、土墙,直接就被撞碎了。
那些士兵身上的铁甲,在太阳底下黑得发亮。普通的弓箭射在上面,估计连个白印子都留不下。
“这就是铁浮屠。”
赵桓放下望远镜,手微微有些发紧。
这就是历史上那个把南宋军队打出心理阴影的兵种。人马俱甲,甚至还要用皮索把三匹马连在一起冲锋(此处采用传统话本设定以增加压迫感)。
只要冲起来,那就是一堵移动的铁墙。
步兵在这种东西面前,就像是纸糊的。
“真他娘的硬。”韩世忠骂了一句脏话,“普通的枪扎不进去,箭射不透。要是让他们冲进阵里,咱们多少人都不够填。”
一直没说话的岳飞,此时却眯起了眼睛。
他没看那些威风凛凛的盔甲,也看没看那些强壮的战马。
他盯着马腿。
“官家。”
岳飞突然开口。
“他们也不是没弱点。”
赵桓看向他:“说。”
“太重了。”
岳飞指着远处。
“那些马跑不快。至少,没有咱们的轻骑跑得快。他们只能靠这股子惯性冲撞。”
“而且……”
岳飞顿了一下,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挥砍的动作。
“上面包得再严实,马腿上也没法包铁甲。要是包了,马就跑不动了。”
“只要没了腿,哪怕是龙,也得趴下。”
赵桓笑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历史上的岳飞就是靠这一招破的铁浮屠。
“你说得对。”
赵桓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军营。
在军营的后方,陈规刚运来的那批木箱子还没拆封。
那里面装的,就是给这帮铁王八准备的开罐器。
“既然看清楚了,那就别闲着。”
赵桓拍了拍岳飞的肩膀。
“今天晚上,把那些新家伙都发下去。”
“让弟兄们练练。”
“别练别的。”
赵桓做了一个非常难看的下蹲动作,然后用力挥了一下手。
“就练这一招。”
“蹲得要低,砍得要狠。”
“告诉弟兄们,想活命,就别看金人的脸。”
“只盯着他们的马腿。”
“三天后。”
赵桓重新看向北方,眼里的杀气比这北风更冷。
“朕要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