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雨水无情地砸落在脸庞之上,带来一种既熟悉又让人痛心疾首的寒意。
陆尧紧闭双眸,并未急于睁眼,而是昂首向天,任凭瓢泼大雨肆意冲刷自己的身躯,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稍稍减轻那些历经数轮转世仍历历在目的苦楚回忆所带来的折磨。
抬头望去,头顶上方的苍穹呈现出一片沉闷压抑的灰暗色调,宛如一面巨大的灰色帷幕笼罩大地,恰好与他心中那片荒芜凄凉、毫无生气的广袤原野相互呼应。
“尧尧慢一点儿啊,等等妈妈!”
一阵轻柔且焦灼万分的呼喊声响彻云霄,犹如早已编排妥当的程式一般,准点无误地穿越层层雨幕传入耳际。
陆尧慢慢地睁开双眼,视线循着声源方向径直望过去。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名年轻美丽的母亲和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们之间的互动场景以及周围环境布置等细节都跟以往经历过的无数次轮回起始时如出一辙,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涌上心头,就好像有一双冷酷无情的大手紧紧捏住了他的心脏,但与此同时,那种疼痛感竟也变得迟钝起来,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这一次,他没有上前。
他没有去捡起那把被风吹落的伞,没有递出那条干燥的毛巾,更没有踏入那个充满温暖陷阱的家。
他只是像一个被剥离了情感的幽灵,默默地、远远地跟在后面。
看着母亲送孩子去幼儿园,看着她下班买菜,看着她在那破旧工厂的烟尘中进进出出,看着她在灯下为孩子缝补衣裳……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一天,一年,十年……
时光如同默片,在他眼前无声地流淌。他像一个最苛刻的观察者,记录着每一个细节,压抑着无数次想要冲出去改变什么的冲动。
他试过了,清除障碍、给予金钱……每一次干预都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最终都化作吞噬母亲的漩涡。
他不敢再妄动。
只能看着那个年幼的自己逐渐长大,看着母亲的眼角爬上细纹,看着生活的重担让她的脊背微微弯曲。
他目睹了所有的艰辛,却只能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这种漫长的、清醒的凌迟,比任何直接的痛苦都更加折磨。
直到那一天。
他看到母亲在昏暗的出租屋里突然晕倒,被好心的房东发现,慌乱地送往医院。
他的内心才再次掀起剧烈的波澜。他无法再只是看着。
他跟随到了医院,躲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医生摇头,看着病床上母亲苍白憔悴的脸。
也就在那里,他看到了那个熟悉而令人憎恶的身影——陆建斌,依旧像苍蝇一样闻讯赶来,或许是想榨取最后一点价值。
就在陆建斌探头探脑,试图靠近病房的时候——
一股冰冷、暴戾、带着彻骨恨意的意识,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灌入了陆尧的脑海!
不是外来的力量,而是……来自他自身!是那个曾经在这个时间点、怀揣着对父亲无尽恨意的、过去的自己的意识碎片,在时空叠加的奇异节点上,短暂地与他这个未来的意识重合了!
那一刻,陆尧的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
他几乎是凭借着那股源自过去的本能恨意,毫不犹豫地、以超越常理的手段,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瞬间抹杀了陆建斌!
当陆建斌的气息彻底消失,那股狂暴的意识潮水般退去,陆尧重新掌控身体时,他猛地回过神来。
病房里,监测仪器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屏幕上,代表生命的那条曲线,已经拉成了冰冷的直线。
母亲,还是走了。
就在他“附身”自己,完成了一场跨越时间的复仇时,母亲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病房内外的混乱,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他想起来了,在最初的、未被干预的时间线里,似乎也有过这样一闪而过的、对陆建斌极度憎恨的瞬间,只是那时他没有能力做什么。
原来,连这复仇,都是命运既定的一部分吗?他以为自己是在改变,其实不过是在扮演历史中早已注定的角色?
不甘心!最后一次机会!
白光再次吞噬了他。
他疯狂地扭动【创世】,不惜消耗那珍贵的指针,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他重复着观察者的角色,小心翼翼地不做任何干预,再次来到母亲病重、陆建斌出现的那一天。
当那股来自过去的恨意再次试图涌入时,他拼命抵抗,试图保持清醒,试图做出一点点,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同!
但那股恨意如同附骨之疽,与他的灵魂同源,根本无法彻底剥离,他依旧在短暂的失控中,清除了陆建斌。
而结果,依旧没有丝毫改变。母亲在同一时刻,溘然长逝。
仿佛在嘲弄他的徒劳,告诉他:看,无论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结局早已写好。
站在母亲最终的病床前,看着那张失去生息的、熟悉的脸庞,陆尧心中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他明白了。在羊城,在这段围绕母亲命运的时间里,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当熟悉的时空拉扯感再次来临,他没有抗拒。
但这一次,当白光散尽,雨水落下,他却没有再望向那条熟悉的巷子,没有去听那注定会响起的呼唤。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个承载了他无数痛苦与绝望轮回的家,迈开了脚步。
目的地——长沙。
那里,有他人生中另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另一个他执着追寻的身影——阳凡。
既然无法挽回逝去的,那么,他要去抓住那可能还存在的未来。
或者说,去重复另一段,或许同样注定徒劳的追逐。
时空转换的眩晕感散去,脚下传来坚实土地的触感。
潮湿、闷热,带着湘江特有的水汽和城市早期开发尘埃的空气涌入鼻腔,这是世纪初长沙夏夜的味道。
陆尧站在一条略显昏暗的街道上,两旁是斑驳的旧式居民楼,外墙爬满了电线与岁月留下的污痕,与他记忆中后来光鲜亮丽的长沙截然不同。
五一广场的方向隐约传来喧嚣,那是这个城市开始加速跳动的心脏,但此刻的繁华,在他来自未来的眼光看来,还带着一种粗粝和朴素的生机。
他没有丝毫陌生感。这里,他曾生活了接近十年,每一寸土地都烙印着与阳凡相关的记忆,无论是甜蜜还是苦涩。
凭着记忆,他走向阳凡家所在的区域。那片后来被高档住宅取代的老旧社区此刻还顽强地存在着,住的多是念旧的老人,空气中飘着饭菜香和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花鼓戏声。
他在巷子深处找到一栋同样老旧的筒子楼,恰好有户人家搬走,空出了一间房。没有过多犹豫,他租了下来。房间狭小、潮湿,但对他而言,能再次靠近这个时空的阳凡,便已足够。
夜幕彻底降临,华灯初上。
陆尧走出筒子楼,打算在附近找个地方解决晚饭。
街边大排档的烟火气十足,炒菜的滋啦声和食客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市井生命力的画卷。
他正低头走着,思考着如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找到这个时间点的阳凡,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急促的脚步声。
“站住!小子你别跑!”
“妈的,把东西交出来!”
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廉价t恤和牛仔裤、脸上带着惊慌的年轻男人,正狼狈地朝他这个方向狂奔而来,身后追着两个面露凶相、手持棍棒的壮汉。
陆尧眉头微蹙,下意识地侧身想让开。他不想惹麻烦,尤其是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
然而,那被追赶的年轻男人似乎慌不择路,眼看就要被追上,目光扫过站在路边的陆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改变方向朝他冲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恳求:
“大哥!帮帮我!求求你救救我!他们要打死我!”
陆尧看着对方眼中纯粹的恐惧,又瞥了一眼已经冲到近前、骂骂咧咧举起棍棒的壮汉,心中闪过一丝不耐。
“麻烦。”
他低声自语,甚至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只是对着那两个冲过来的壮汉,随意地挥了挥手。
下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名原本气势汹汹的壮汉,犹如一头凶猛无比的野兽,正准备扑向自己的猎物时,却突然像是撞到了一面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坚不可摧且还会发生形变的高墙之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向前冲刺的身形猛然停顿下来,就好像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一样。
紧接着,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那两个彪形大汉竟然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在了原地,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不仅如此,就连他们手中紧握的棍棒以及口中发出的凶狠叫骂声也一同销声匿迹,仿佛这些东西全都随着那两个人一起蒸发掉了。
整个场面变得异常诡异和安静,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而此时此刻,街角处再次回归到一片宁静之中,唯有不远处的大排档里依然传来阵阵喧闹之声。
那个紧紧抓住陆尧胳膊的年轻男子完全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惊呆了,他的眼睛瞪得浑圆,嘴巴更是张得大大的,可以轻易地塞进一颗煮熟的鸡蛋。
这个年轻人先是呆呆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似乎想要确认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
随后,他又将目光缓缓转向身旁的陆尧身上,但见后者一脸淡漠,就好像刚刚只不过是随手驱赶了两只烦人的苍蝇而已。
面对这样的情景,年轻人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如果不是强撑着一口气,恐怕早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了。
“神……神仙?!您……您是神仙吗?!”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抓着陆尧胳膊的手更紧了,“谢谢!谢谢您救命之恩!我……我叫宋衷!我……我想拜您为师!求您收下我吧!”
陆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滚。”
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
宋衷被这突如其来的眼神和冰冷至极的语气吓得浑身一颤,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同时下意识地松开了原本紧紧抓住对方衣服的双手,再也不敢有丝毫的纠缠之意。
他满脸惊恐地看着眼前之人,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嘴唇也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稍稍定了定神之后,宋衷连忙向对方连连鞠躬致谢,然后脚步有些踉跄不稳地转身狂奔而去,似乎生怕再多待一刻就会遭遇不测一般。
尽管他已经跑得很远了,但那双眼睛里依然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既有对刚刚经历之事的深深恐惧,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
陆尧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朝着大排档走去,刚才发生的一切仅仅是小插曲。
然而,陆尧绝对想不到的是,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僻静街角处,停着一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豪华轿车。
此刻,车内正坐着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神秘男子,他头戴一副精致的耳机,手上还握着一架高倍望远镜。
透过望远镜,男子将刚才发生的一幕尽收眼底,并通过通讯器将相关情况向后方总部做了详细汇报:
“报告总部,目标已成功确认,现场出现异常空间波动现象,初步判断可能存在干涉因素。”
“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该个体暂时编为观测目标七号。现请求上级给予进一步指示。”
说完这些话后,男子便轻轻合上了手中的望远镜,随后车窗缓缓上升,整个车身悄无声息地融入到了茫茫黑夜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