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西苑外围临时辟出的“危局应对枢机处”营帐内,气氛凝重而肃穆。
说是营帐,实则是由数顶行军大帐拼接而成,空间宽敞。正北面悬挂着巨幅的京城舆图与西苑工事详图,上面朱笔标注着最新的防线、阵法节点、毒瘴扩散范围。一张长条楠木桌置于中央,两侧已坐满了人。
左侧依次是内阁首辅李阁老、兵部尚书张大人、户部尚书钱大人、工部尚书孙大人;右侧则是京营都督凌云、钦天监正吴谨之、太医院院判吴大人,以及几位临时抽调的精干吏员。所有人皆面色沉肃,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长桌主位——那张暂时空置的紫檀木圈椅。
帐帘掀动,沈清辞走了进来。她已换下沾满药渍的布衣,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月白色窄袖宫装,外罩一件象征皇后身份的明黄色蹙金绣凤软绸披风,乌发绾成简单的凌云髻,簪着一支素银簪子。她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但那双眸子却清亮锐利,步履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臣等参见皇后娘娘。”众人起身行礼。
“诸位大人免礼,请坐。”沈清辞走到主位前,并未立刻坐下,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陛下龙体尚未苏醒,危局当前,清辞受陛下信重,暂领枢机处事宜。今日召集诸位,只议实务,望各位畅所欲言,共克时艰。”
她声音平静,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帐内细微的骚动。她率先坐下,其余人等才纷纷落座。
“吴监正,地裂现状及‘八方定气阵’运行情况,请先报来。”沈清辞看向吴谨之。
吴谨之起身,走到舆图前,指着太液池中心:“回禀娘娘。‘镇龙钉’主钉稳定,持续压制核心能量喷涌,目前未见松动迹象。以剩余八根辅钉布设的‘八方定气阵’已全面启动,阵法覆盖半径约三里,勉强将毒瘴及黑气锁于阵内。但此阵消耗巨大,每日需补充大量灵石及维持阵法的修士心力,且阵法本身对地脉创伤无修复之能,仅是延缓扩散。若持续超过七日,灵石储备将告急,阵法亦有崩溃风险。”
沈清辞微微颔首,看向工部孙尚书:“工部负责的后续工事与净化布置,进度如何?”
孙尚书忙道:“娘娘,外围三道防线已加固完毕。按照吴监正与太医院提供的方子,调配了大量石灰、药粉,正沿阵法边缘播撒,中和地表毒瘴。同时,已征调民夫三千,开始挖掘数条引流浅渠,计划将部分被污染的地下水引向预设的、远离城区的洼地进行封填处理,但此法耗时长,且需慎防二次污染。”
“凌云,京城内外防务与舆情。”沈清辞转向右侧。
凌云抱拳,声音洪亮:“禀娘娘,京营已全面戒严,四门增派双倍守军,进出严查。西苑周边三里内居民已全部疏散安置。城内巡防增加三班,严密监控市井,目前未发现大规模恐慌或骚乱,但民间已有各种流言,需加以引导。另,昨夜至今,共有七名官员以探病或公干为由试图接近西苑,其中三人身份可疑,已被末将扣下,正在密审。”
沈清辞眼神微冷:“严加审问,尤其是与墨家、南海或前朝有瓜葛者。李阁老,朝中各部运转及各地奏报,可有异状?”
李阁老捋了捋胡须,缓声道:“六部运转暂未受大影响,各司其职。然,正如老臣昨日所言,北境、西陲军情紧急,东南海疆不稳,均需中枢决断钱粮兵员。更棘手者,乃是……”他顿了顿,“宗室之中,已有数位郡王、国公递了帖子,言辞间对陛下伤势及娘娘……主持枢机处,颇有微词,明里暗里要求‘皇室尊长出面,以安人心’。”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微微一滞。所谓的“皇室尊长”,无非是指几位辈分高的老王爷,其中尤以康亲王威望最着,但也最是古板守旧,对沈清辞这位出身并非顶级世家的皇后,向来不甚亲近。
沈清辞面色不变,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陛下只是昏迷,本宫奉旨理事,名正言顺。康亲王等皇室长辈关心陛下,其情可悯。凌云,稍后以枢机处名义,向康亲王及各王府递送一份详细简报,说明陛下伤势稳定、地裂已得控制,请他们安心。若哪位王爷实在忧心,可请其派一妥当子侄,每日辰时来枢机处旁听议事,了解实情,也好回去禀报。”
她这一手,既给了宗室面子,又将其纳入监督之下,更暗示“派子侄旁听”而非本人亲至,维护了枢机处的权威。李阁老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娘娘处置妥当。”李阁老点头,又道,“还有一事,户部钱粮调度,需娘娘定夺。北境请拨冬衣、饷银;西陲请增箭矢火器;东南水师请补充战船维修费用及犒赏;加之西苑此处每日耗费巨万……国库虽未空虚,但支应如此多头,捉襟见肘。需分出缓急轻重。”
这才是真正考验决策者魄力与眼光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清辞身上。
沈清辞沉吟片刻,果断道:“西苑乃根本,所需灵石、药材、物资,列为第一优先,由内帑与国库共同承担,全力保障,不得有误!”
“北境韩擎将军刚破地宫,士气正旺,墨家残余已是丧家之犬,掀不起大浪。冬衣饷银按例拨付,但可密令韩擎,以清剿残敌、收缴敌资以补军用,朝廷暂不增拨额外军费。”
“西陲西羌,素来欺软怕硬,此番异动,难保不是试探朝廷虚实。命西陲镇守将军,整军备战,做出强硬姿态,但暂不主动出击。所需箭矢火器,按往年八成拨付,告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令其谨慎使用,以守为主。”
“东南水师……”沈清辞顿了顿,看向悬挂的南海区域简图,那里被她用朱笔圈出了一个醒目的红圈,“战船维修、日常补给,足额拨付。另,密令水师提督,抽调精锐舰船,秘密向望海港方向靠拢集结,听候靖国公墨云舟调遣!所需额外犒赏及行动经费,由陛下内帑特批,不走明账!”
一连串命令清晰果断,既顾全大局,又重点突出,更暗中为南海行动提供了最强力的支持。几位尚书虽对削减其他地方开支有些微词,但沈清辞的理由充分,优先级明确,且涉及陛下内帑和密令,无人敢公开质疑。
“娘娘英明。”李阁老率先表示支持,其余人等也纷纷附和。
会议又商讨了一些细节,约莫半个时辰后,众臣领命散去,各自忙碌。
帐内只剩下沈清辞、凌云和吴谨之。
沈清辞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向吴谨之:“吴大人,昨夜我让凌云尝试感应地底,可有收获?”
吴谨之摇头:“凌云将军带人在相对安全的区域以共鸣之法探查良久,只隐约感到地脉能量在镇龙钉作用下趋于平缓,但未发现娘娘所言之纯净生命波动。地裂核心处能量依旧狂暴混乱,任何细微的探查意念都会被搅碎,难以深入。”
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并未气馁:“继续尝试,每日一次,换不同方位。岩雪姑娘若还有生机,必会竭力与我们取得联系。”
她又看向凌云:“审问那三个可疑官员,可有进展?”
凌云脸色一沉:“回娘娘,其中两人只是受人钱财,打探消息的喽啰,所知有限。但另一人……是兵部武库司的一名主事,嘴很硬,用了刑才吐露,他是受了宫中一名早已‘病故’的林姓太监生前引荐,与宫外一些‘生意人’有往来,定期提供一些无关紧要的武库进出记录。但他坚称不知那些‘生意人’底细,只认钱。”
“林姓太监?‘病故’?”沈清辞眸光一凝。林婉儿虽死,但其残余势力未必清除干净。“继续深挖,顺藤摸瓜。宫中所有与林氏有过关联的旧人,无论现任何职,全部暗中梳理一遍,列出名单。”
“末将领命!”
交代完毕,沈清辞起身:“本宫需回医帐查看陛下。外间事务,有劳两位。”
她刚走出枢机处营帐,早已候在外面的太医院院判吴大人便匆匆上前,脸色有些惶急:“娘娘,陛下那边……情况有变。”
沈清辞心一沉:“说!”
“陛下体内邪毒与‘九转还阳丹’药力形成僵持后,原本扩散速度减缓。但就在两刻钟前,邪毒纹路突然再次活跃,朝着心脉方向侵蚀了半分!刘医正正在以金针压制,但效果不佳。院中几位供奉商议,认为需用更猛烈的药物或方法,强行拔毒,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一旦邪毒侵入心脉,侵蚀根本,即便华佗再世,也……也回天乏术。”吴院判声音发颤。
沈清辞脚步加快,几乎是跑向医帐。帐内,萧景琰身上连接的金针尾部颤动加剧,胸口黑红纹路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扭动,颜色更深。几位太医围着病榻,束手无策,额上见汗。
沈清辞冲到榻边,再次搭脉。脉象比之前更加混乱,邪毒的力量在增强!
为什么?镇龙钉明明稳住了地裂能量,地底寂灭之力应该被压制才对,为何陛下体内的邪毒反而活跃了?
除非……除非这邪毒并非单纯来自地裂能量冲击,它本身……就带有某种活性或意志?或者,外界有力量在呼应、加强它?
沈清辞猛地想起岩雪意念中提及的——“山河镜”曾封存寂灭之力!陛下是被那混合了寂灭死气的能量束正面击中……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陛下体内的邪毒,会不会与南海那个被污染的节点,甚至与黑莲舰队正在进行的仪式……存在某种共鸣?南海的仪式越接近成功,这里的邪毒就越活跃?
若是如此,救治陛下的关键,或许不仅仅在医术,更在于千里之外的南海!
她必须立刻将这个猜测,传递给姐姐和姐夫!
“取‘冰魄寒玉’来!”沈清辞压下心中惊涛,厉声下令。那是楚家秘藏的另一种宝物,性极寒,可暂时冻结血脉,压制邪毒活性,但风险极大,可能伤及萧景琰本就脆弱的元气。
“娘娘,寒玉性烈,陛下如今的身体恐怕……”刘医正担忧道。
“顾不了那么多了!先压住邪毒侵蚀心脉!争取时间!”沈清辞眼神决绝,“同时,准备‘金针渡穴’之术,我要尝试引导陛下自身的龙气,配合药力,一点点消磨邪毒!吴院判,你亲自去配‘阳和汤’,药量加重三成,准备随时灌服!”
一场与死神争夺时间的拉锯战,在医帐内再次展开。沈清辞手持寒玉,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知道,自己每争取到一刻,南海那边的姐姐和姐夫,就多一分胜算。
而此刻的南海,距离月圆之夜,还有两天。
同一日上午,望海港。
海面上的雾气在阳光下显得稀薄了些,但依旧如同一道灰白色的幕墙,横亘在视野尽头,沉默而压迫。
货栈后院已成了临时的指挥所和工坊。院中空地上,韩擎正带着挑选出来的六十名精锐老兵和二十名自愿参战的疍民好手,紧张地检查和准备武器装备。刀剑打磨得雪亮,弓弩弦线上好了油,特制的、装有火油和硫磺的陶罐被小心码放,还有一批刚从港口铁匠铺加急打制的、带有倒钩和放血槽的短矛——这是专门为对付那些皮糙肉厚的“海鬼”准备的。
王老舵和阿海、阿浪等人,则领着更多的疍民在港口各处散布“三日后有大风浪”的消息,同时眼睛如同鹰隼般,留意着任何可疑船只和人员的动向。
墨云舟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楼下忙碌的景象,手中拿着一份刚收到的、由秘密渠道传来的京城密信。信是沈清辞亲笔所写,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匆忙和担忧中写就。信中详细说明了萧景琰的伤情恶化、邪毒可能与南海仪式共鸣的猜测,并再次强调了南海行动的关键性,授权他可在必要时动用一切手段,甚至包括请求水师舰队强攻雾区。
“陛下伤情恶化……邪毒共鸣……”墨云舟放下信纸,眉头紧锁。这无疑让原本就艰巨的任务,增添了更沉重的分量和紧迫感。他们不仅要破坏仪式,救出可能还活着的人,现在可能还关系到千里之外皇帝的生死。
“云舟。”楚晚莹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看到他凝重的神色,将药碗放在桌上,“京城有消息?”
墨云舟将信递给她。楚晚莹快速看完,脸色也是一白,但随即深吸一口气,眼神反而更加坚定:“我们必须成功。不仅仅为了南海的百姓,也为了陛下,为了清辞。”
“我知道。”墨云舟握住她的手,“你准备的药物如何了?”
楚晚莹指了指楼下另一个角落临时搭起的棚子,那里堆满了各种药材,几个懂些药理的疍民妇女正在她的指挥下分拣、研磨、熬制。
“应对‘海鬼’皮肉腐蚀和麻痹的药粉,准备了足够五十人份的。抵抗低语干扰的‘清心散’,原料不足,只做出二十份,药效大概能持续一个时辰。强效的迷烟和毒瘴弹各十枚。另外,我根据记忆和《楚门医案》的线索,结合本地疍民提供的几种罕见海生毒草,尝试配制了一种新的药剂。”她拿出一个密封的小瓷瓶,神色严肃,“我叫它‘焚血’。滴在伤口上,能产生剧烈灼痛,并顺着血液快速扩散,对血肉之躯伤害极大。我估计对‘海鬼’应该有效,但毒性猛烈,使用时务必小心,切勿沾染自身。”
墨云舟点点头,小心收起瓷瓶:“你辛苦了。关于‘海髓玉’,可有头绪?”
楚晚莹摇头:“我问遍了港口的老药商和见多识广的疍民,无人识得此物,连类似的描述都没有。或许……那真的只是当年偶然捡到的一块奇石,又或者,它只存在于雾区深处的某些特定地点。”
就在这时,韩擎快步上楼,脸色有些不对劲:“国公,派去监视‘黑蛟帮’的弟兄回报,说‘黑蛟帮’今天一大早,有几条快船匆匆出港,方向正是雾区!而且,帮内似乎有些骚动,隐约听到他们在抱怨……‘北边来的货提前到了,也不打个招呼,害得兄弟们手忙脚乱’。”
“提前到了?”墨云舟眼神一厉,“不是说是三天后月圆之夜吗?”
“属下也觉得奇怪。”韩擎道,“而且,咱们散布的‘大风浪’消息似乎起了反效果。有些胆大不信邪的渔船,怕真的起风浪捕不到鱼,今天反而提前出海了,方向……也是雾区边缘的传统渔场!”
“糟了!”墨云舟和楚晚莹同时脸色一变。
黑莲舰队提前运送“活祭”,可能导致仪式提前!而那些不知情的渔船靠近雾区,简直是羊入虎口!
“不能等了!”墨云舟当机立断,“韩擎,立刻集合我们所有能战斗的人手,第一队随我,乘两条快船,立刻出发,前往雾区边缘,尽量拦截或警告那些渔船,同时伺机监视黑莲动向!第二队由你统领,带上其余人手和物资,乘另外两条船,在我们后方五里处跟进接应!”
“楚晚莹,你带上急救药物和‘清心散’,随第一队出发。王老舵,麻烦您找几个绝对可靠、熟悉雾区最边缘水路的兄弟,给我们做向导!”
“可是国公,仓促行动,准备不足,太危险了!”韩擎急道。
“顾不了那么多了!每拖延一刻,就可能多几个渔民遭殃,也可能让黑莲的仪式更接近完成!”墨云舟斩钉截铁,“快去准备!半炷香后,码头集合!”
命令下达,整个货栈后院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瞬间沸腾起来。人员奔跑,武器碰撞,低声的呼喝与催促响成一片。
半炷香后,望海港一处僻静的小码头。四条经过伪装、但明显比普通渔船更修长坚固的快船已经升帆起锚。墨云舟、楚晚莹、韩擎、王老舵、阿海、阿浪等人齐聚在第一条船的船头。
海风带着咸湿和越来越明显的阴冷气息吹来,远处那道灰白雾墙似乎比早晨又近了一些。
“出发!”墨云舟一声令下。
四条船如同离弦之箭,破开波浪,向着那片吞噬生命的浓雾驶去。船上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他们知道,计划被打乱,仓促迎战,前途未卜。但他们更知道,有些事,明知危险,也必须去做。
就在他们的船队离开港口约莫一刻钟后,港口另一处更隐蔽的湾岔里,一条没有任何标识、通体漆黑、形制怪异的狭长快艇,如同鬼魅般滑出,远远地吊在了墨云舟船队的后方。艇上,几个身着黑衣、面戴黑巾的身影沉默地注视着前方的船只,眼中闪烁着冰冷而残忍的光芒。
更远处,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浓雾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悠长而低沉的螺号声,穿透海面,飘荡开来。雾墙的边缘,似乎微微向内收缩,又缓缓膨胀,如同巨兽吞咽前的准备。
月圆之夜未至,但杀戮与阴谋的帷幕,已然提前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