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洛阳城的夜空被万千灯火映得通红,朱雀大街上人潮如织,孩童举着鱼龙灯嬉笑奔跑,空气中弥漫着糖人和烤栗子的甜香。可这一切繁华喧闹,都被南宫高耸的宫墙隔绝在外。
清凉殿内,炭火无声地燃烧着,将整个大殿烘得温暖如春。可坐在御案后的刘宏,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那不是寒冷,而是一种久违的、属于现代人的无力感,混杂着帝王的愤怒。
御案上堆着三摞简册。
左边一摞是各地常规奏报:扬州刺史报春耕顺利,荆州报漕运通畅,益州报盐井增产……都是好消息,厚厚一叠。
中间一摞是度田专奏:冀州报已完成三县清丈,豫州报新垦荒地登记,青州报盐田勘定……看起来也都不错。
右边一摞最薄,只有七八卷。但刘宏的目光,却死死盯在这摞简册上。
这是御史暗行直呈的密报,用的是特制的青皮简,以火漆封缄。每一卷,都代表着一个地方豪强武装抗命的铁证。
刘宏伸手,拿起最上面一卷。解开丝绳,展开。
“正月十二,冀州中山国无极县,甄氏坞堡。墙高增至三丈五尺,新筑箭楼四座。部曲增至两千三百人,其中披甲者八百。囤粮可支三年,箭矢二十万,矛戟俱全。拒接度田文书,射伤县吏一人。”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愤怒。愤怒这些豪强的狂妄,愤怒地方官吏的无能,更愤怒——历史似乎在用另一种方式证明它的惯性。
翻开第二卷。
“正月十三,豫州汝南郡,许氏联络平舆、上蔡等七县豪强三十余家,于汝水之滨会盟。歃血为誓,共抗度田。约定:一家被查,诸家共援;官府用强,则‘保境安民’。”
“保境安民”,多好听的词。刘宏冷笑,把简册扔回案上。不就是武装割据吗?不就是告诉朝廷,这地盘是我的,你别来管吗?
第三卷,第四卷……
青州北海国,豪强私开盐场,殴打盐官;徐州琅琊国,大族藏匿铁匠,私造兵器;并州上党郡,甚至发生了豪强部曲假扮山贼,袭击度田吏营地的事,幸被护卫击退。
“陛下。”
殿门口传来温和的声音。刘宏抬头,见荀彧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一身深青色官袍,手中还拿着一卷新到的密报。他身后跟着卢植,老尚书令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凝重。
“进来。”刘宏揉了揉眉心,“又有坏消息?”
荀彧躬身入内,将密报呈上:“扬州广陵急报,度田吏诸葛瑾、石韬发现大规模私造军器迹象,涉及铁甲、矛头、箭镞。广陵太守陈登已密奏,但怀疑州郡有内鬼,不敢轻动。”
“私造军器……”刘宏展开密报,越看脸色越沉。甲胄、矛头、箭镞,这已经不是逃税隐户了,这是准备造反!
他将密报递给卢植:“子干,你看看。”
卢植快速浏览,手背上青筋隐现:“陛下,此事……已超出度田范畴。私蓄军器,按律当以谋逆论处。”
“朕知道。”刘宏起身,走到殿侧那幅巨大的《昭宁坤舆图》前。地图上,代表度田进度的赤色小旗已经插满了大半疆域,但在冀州、豫州、青州、扬州的部分区域,却插着黑色的三角旗——代表武装抵抗。
黑旗不多,但刺眼。
“文若,”刘宏背对两人,声音听不出情绪,“依你之见,这些豪强,是真敢反,还是虚张声势?”
荀彧沉默片刻,缓缓道:“臣以为,是真敢,但不敢真反。”
“何解?”
“真敢,是因为他们有实力。”荀彧走到地图前,指着那些黑旗聚集的区域,“冀州甄氏,部曲两千;汝南许氏,联络三十余家;广陵私造军器,背后必有江东大族支持。这些豪强,世代经营,根深蒂固。他们敢武装抗命,是算准了朝廷投鼠忌器——度田是新政,陛下需要的是平稳推行,而不是遍地烽烟。”
“那不敢真反呢?”
“因为他们要的,不是改朝换代。”接话的是卢植,老臣的声音带着洞察世事的沧桑,“他们要的是特权,是继续兼并土地、奴役百姓、逃避赋税。真反了,就成了逆贼,天下共诛之。所以他们打着‘保境安民’、‘护卫祖产’的旗号,是要逼朝廷让步,是要告诉陛下:这天下,离了我们这些地方豪强,就运转不下去。”
刘宏笑了,笑声里满是讥讽。
多熟悉啊。历史上,东汉就是被这些豪强一点点蛀空的。他们兼并土地,导致流民四起;他们把持地方,让中央政令不出洛阳;他们甚至能在黄巾之乱后,趁机割据一方,最终演变成三国乱世。
而现在,他这个穿越者来了,要推行度田,要抑制兼并,要重塑中央权威。于是,历史的惯性开始反扑。
“所以,”刘宏转身,看着两位心腹重臣,“他们算准了朕会妥协?算准了朕为了‘大局稳定’,会装作看不见这些武装,会默许他们阳奉阴违,然后度田变成一场闹剧,数据随便他们填,等风头过了,一切照旧?”
荀彧和卢植都没有回答。
但沉默就是答案。
殿内只剩下炭火噼啪声。远处传来隐约的烟花炸响,那是民间的欢庆,与这殿中的凝重仿佛两个世界。
许久,刘宏走回御案后,坐下。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那节奏稳定而有力。
“文若,去岁平定黄巾,国库盈余多少?”
荀彧立刻报出数字:“钱五亿三千万,粮八百七十万斛,绢帛……”
“够了。”刘宏抬手打断,“养十万大军一年,需多少钱粮?”
荀彧心算极快:“若按新军制,全饷全械,十万大军年需钱八千万,粮二百万斛。”
“朕现在养得起吗?”
“绰绰有余。”
刘宏点头,又看向卢植:“子干,若是动兵,朝中会有多少人反对?”
卢植苦笑:“不会少。太尉杨彪虽已致仕,但其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司徒袁隗虽不敢明着反对新政,但若陛下对豪强动武,他们必会以‘劳民伤财’、‘激起民变’为由谏阻。还有那些与地方豪强有姻亲、利益关联的官员……”
“朕知道。”刘宏再次打断,“朕问的是,若是朕坚持要打,他们能拦得住吗?”
卢植抬起头,看着御座上那个越来越陌生的年轻皇帝。曾经的傀儡,如今的眼神里有着他读不懂的深邃和决绝。
“拦不住。”老臣最终道,“兵权在陛下手中,财权在陛下手中,尚书台政令出于陛下。朝臣可以议论,可以劝谏,但若陛下圣意已决……”他顿了顿,“无人能拦。”
“那就好。”
刘宏从案下抽出一张空白的诏纸,提起朱笔。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荀彧和卢植屏住呼吸。他们知道,这一笔落下,可能就是万千人头落地,可能就是一场席卷数州的风暴。
“陛下,”荀彧终是忍不住开口,“是否……再想想其他法子?或可分化拉拢,或可杀一儆百,未必需要全面动武。毕竟一旦开战,无论胜负,都会耽误春耕,影响民生……”
“文若。”刘宏没有抬头,笔尖依旧悬着,“朕问你,若是朕这次退让了,假装看不见这些武装,让他们敷衍过去。明年呢?后年呢?等其他州郡的豪强有样学样,都武装起来‘保境安民’,到时候朕再想度田,再想抑制兼并,要动用的兵力,还是十万吗?”
荀彧语塞。
“朕再问你,”刘宏继续道,声音平静得可怕,“若是朕这次退了,那些被豪强奴役的佃户、徒附、部曲,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朝廷软弱可欺,还是会觉得……这天下,终究是豪强的天下,他们永无出头之日?”
卢植长叹一声。他读懂了皇帝的决心——这不是一时意气,这是关乎国本的战略抉择。要么现在流血,一次性打掉豪强武装抗命的胆气;要么将来流更多的血,等豪强尾大不掉,等天下彻底离心。
笔尖,终于落下。
朱红的字迹在纸上洇开,铁画银钩,带着杀伐之气:
“诏:典军校尉曹操,总领冀、豫、青、徐四州军事,有专断之权。凡武装抗命、阻挠度田者,无论豪强士族,皆以谋逆论处。可先剿后奏,勿纵勿枉。”
写完,刘宏放下笔,看向荀彧:“这道诏书,不走尚书台,不走三公府。文若,你亲自去邺城,面交曹操。告诉他——”
他站起身,一字一句:
“朕给他三个月。三个月内,朕要看到冀州、豫州、青州所有武装抗命的坞堡,要么开门投降,要么化为焦土。朕不管他用什么法子,朕只要结果。”
荀彧躬身:“诺。”
“还有,”刘宏补充,“让他保护好那些度田吏。那些太学出来的年轻人,是朕的种子,一个都不能少。”
“臣明白。”
荀彧接过诏书,入手沉甸甸的。这不是纸,是千万人的命运。
卢植忽然问:“陛下,若是……若是曹操手段过酷,杀戮过重,引起士林非议……”
“那就让他杀。”刘宏的声音冷硬如铁,“子干,你熟读史书。告诉朕,光武皇帝当年度田,为何失败?”
卢植默然。他当然知道——因为光武妥协了,因为地方豪强反抗太烈,因为朝廷没有下死手清理。
“因为不够狠。”刘宏替他回答,“因为总想着平衡,总想着怀柔,总想着‘以德服人’。结果呢?度田半途而废,豪强更加猖獗,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最终埋下了百年后天下大乱的祸根。”
他走到殿门前,推开。寒风灌入,吹得烛火狂舞。远处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温柔地闪烁。
“朕不是光武。”刘宏的背影在门框里显得格外挺拔,“朕要的,是一个清清楚楚的天下。田亩多少,赋税几何,谁在种地,谁在收租,都要清清楚楚。谁敢让这天下不清不楚——”
他转身,眼中映着烛火,也映着某种超越时代的东西。
“朕就让他,永远消失。”
五日后,邺城。
这座魏郡的郡治,自古就是河北重镇。如今更是成了曹操平叛的大本营。城北大营连绵数里,旌旗蔽日,刁斗森严。操练声、马蹄声、金铁交击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
中军大帐内,曹操正在看地图。
地图是新的,由陈墨的将作监根据各地上报数据绘制,比官制地图精确得多。上面用朱砂标出了十七个红圈——那是已经确认武装抗命的豪强坞堡位置。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标注:部曲人数、粮草储备、堡墙高度……
“冀州九处,豫州五处,青州三处。”曹操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还有徐州两处,扬州一处……呵,阵仗不小。”
帐下坐着几个心腹将领: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还有新近投效的乐进、于禁。此外,还有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正是从洛阳星夜赶来的荀彧。
“孟德,”荀彧将那份密诏放在案上,“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了。”
曹操拿起诏书,仔细看了三遍,然后缓缓卷起。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帐边,掀开帘子。外面,一队队士兵正在练习弩阵,弩机张合的声音整齐划一,箭矢破空的尖啸让人头皮发麻。
“三个月……”曹操放下帘子,走回主位,“文若,你觉得够吗?”
“陛下说够,那就必须够。”荀彧平静道,“但陛下也说,不管用什么法子。孟德,你有何打算?”
曹操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猛兽出柙前的兴奋:“还能有什么打算?一个个打过去就是了。先从冀州开始,甄氏跳得最高,就拿他开刀。”
“强攻?”夏侯惇摩拳擦掌,“末将愿为先锋!”
“不,”曹操摇头,“强攻伤亡太大。咱们的新军训练不易,不能浪费在攻城上。”他看向地图,“你们看这些坞堡的位置——甄氏在无极,张氏在真定,李氏在赵郡……分散在中山、常山、赵郡三地,互为犄角。咱们若一个一个打,等打到第三个,其他家早就准备好,甚至可能联合起来。”
“那怎么办?”曹仁问。
“围点打援。”曹操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个圈,“不打甄氏,打他旁边的小家族——安国苏氏,是甄氏的姻亲,堡小兵少。咱们打苏氏,甄氏必来救。到时候在野外决战,咱们的骑兵、弩阵就有用武之地了。”
众将点头。野战确实是新军的优势。
“但若甄氏不来救呢?”荀彧忽然问。
曹操的笑容更深了:“那他就会失去所有附庸。那些中小家族会想:甄氏连自己人都保不住,还能保我们?到时候,不用咱们打,他们自己就会开门投降。”
“釜底抽薪。”荀彧颔首,“不过孟德,陛下的诏书里有一句‘勿纵勿枉’。此战,既要立威,也要注意分寸。杀戮过重,恐失人心。”
“放心。”曹操眼中闪过冷光,“该杀的,一个不留;不该杀的,一个不碰。至于分寸……”他拍了拍诏书,“陛下给了专断之权,这个分寸,我来把握。”
正说着,帐外传来通报:“将军,冀州度田吏郭泰派人送信!”
“进来。”
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进帐,呈上竹简。曹操展开,快速浏览,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
“这个郭泰……有意思。”他将竹简递给荀彧,“他已经动手了。三百郡兵加五十羽林卫,正在围攻安国苏氏。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打起来了。”
荀彧看完信,也是惊讶:“这郭泰好大的胆子!三百人就敢攻堡?”
“不是攻堡,是钓鱼。”曹操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安国的位置,“他打苏氏,是为了引甄氏出来。这小子……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众将精神一振。若郭泰已经在打,那他们就不用再等,可以直接出兵了。
“夏侯惇、夏侯渊!”曹操喝道。
“末将在!”
“你二人领五千骑兵,即刻出发,奔袭无极。记住,不要靠近甄氏坞堡,在安国到无极之间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甄氏若出兵救苏氏,就在半路截杀!”
“诺!”
“曹仁、曹洪!”
“末将在!”
“领一万步卒,带攻城器械,随后出发。若甄氏不出兵,你们就直接围了无极,给我困死他!”
“诺!”
“乐进、于禁!”
“末将在!”
“领五千人,分驻真定、赵郡方向,监视张氏、李氏。他们若动,就拦住;若不动,就看着。”
“诺!”
一道道命令下达,整个大帐杀气凛然。将领们领命而去,帐中只剩下曹操和荀彧。
“文若,”曹操忽然道,“你说陛下这次,为何如此决绝?动武之事,历来是双刃剑。赢了固然好,可若……若咱们打输了,或者打得太惨烈,朝中那些反对新政的声音,恐怕会压都压不住。”
荀彧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因为陛下看到的,不只是度田。”
“哦?”
“陛下看到的是百年之后。”荀彧的声音很轻,却让曹操心头一震,“若这次退让,豪强就会知道,朝廷的底线在哪里——原来武装抗命真的有用。那么下一次,下下次,他们会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朝廷政令彻底出不了洛阳,直到这天下,变成几百个豪强的棋盘。”
他看向曹操:“孟德,你读过史,该知道前汉是怎么亡的。”
曹操当然知道。土地兼并,豪强坐大,中央权威丧失,最终王莽篡汉,天下大乱。
“陛下要的,不是一个暂时的妥协。”荀彧起身,走到帐门前,望着外面开始集结的军队,“他要的,是打断这个循环。哪怕流血,哪怕挨骂,哪怕被史书记载成‘暴君’,他也要打断它。”
“所以,”曹操也站起来,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咱们这一仗,不只是为度田,是为这汉室江山,再续百年命数?”
“是。”荀彧转身,深深一揖,“所以,请将军务必……打赢。”
曹操没有还礼。他按剑而立,目光穿过帐门,投向北方。
那里,是冀州,是无数高墙深垒的坞堡,是囤积了百年财富的豪强,也是他这个“赘阉遗丑”出身的将领,证明自己的战场。
“我会赢的。”他轻声说,像是对荀彧,也像是对自己,更像是对千里之外那个敢于把江山押在他身上的年轻皇帝。
“不仅赢,还要赢得漂亮。”
帐外,号角长鸣。
铁甲铿锵,马蹄如雷。
战争,开始了。
又三日,洛阳。
刘宏站在南宫最高的凌云台上,凭栏北望。从这个高度,能看到整个洛阳城的轮廓,能看到更远处邺山隐隐的青色。再往北,就是冀州了。
“陛下,天冷,加件衣服吧。”小黄门蹇硕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件玄色大氅。
刘宏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蹇硕不敢多言,躬身退到远处。
风很大,吹得刘宏的袍袖猎猎作响。他想起穿越前,自己还是个大学教授时,曾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分析东汉灭亡的原因:土地兼并、豪强坐大、中央失权……那时候,这些都是纸上的历史,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现在,他是这段历史的中心。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改变千万人的命运,可能让历史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陛下。”身后传来卢植的声音。
刘宏没有回头:“子干,你说朕这次,是不是太急了?”
卢植走到他身旁,也望向北方:“老臣不知。老臣只知道,若陛下不急,将来会更急。”
“是啊……”刘宏笑了,“治重病,用猛药。只是这药一下去,是起死回生,还是加速死亡,就不知道了。”
“陛下信曹孟德吗?”
“信。”刘宏毫不犹豫,“他不是世家出身,他的功名富贵,只能靠朕给。这样的人,用起来最放心。况且……”他顿了顿,“他是真有本事。”
卢植点头。曹操的才能,这些年已经展现无遗。
“但朕也在想,”刘宏忽然道,“打掉这些豪强之后呢?田是度清楚了,可谁来种?怎么种?九等法推行下去,会不会又催生出一批新的贪官污吏?等朕老了,死了,继任者会不会又把田卖回给豪强,让这一切回到原点?”
这些问题,卢植回答不了。这是超越时代的困境,是一个现代灵魂在古代体制下的深深无力。
“所以朕要做的,不止是度田。”刘宏转过身,看着卢植,“朕要改的,是根本。是选官制度,是教育体系,是律法,是一切能让豪强世代垄断权力的东西。度田只是第一步,是最容易流血的一步。”
“老臣明白。”卢植深深一揖,“老臣愿鞠躬尽瘁,助陛下成此大业。”
刘宏扶起他,忽然问:“子干,你怕吗?怕青史留名,说你是助纣为虐的酷吏?”
卢植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读书人特有的坦然:“老臣读圣贤书,知道什么是大义。陛下所为,是为天下百姓争一口饭吃,是为江山社稷求百年安稳。此乃大义。至于身后名……让后人说去吧。”
刘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就是他这些年培养出的班底,不是靠利益捆绑,而是靠理念认同。卢植、荀彧、曹操、郭泰……这些人,或许能帮他走出一条新路。
“报——”一个羽林卫匆匆登上高台,单膝跪地,“陛下,邺城八百里加急!”
刘宏接过军报,快速展开。
“正月十八,曹操部将夏侯惇、夏侯渊,于安国以北三十里伏击甄氏援军。甄尧亲率一千二百骑来救苏氏,中伏大败,折损七百,余部溃散。甄尧率残兵退回无极。”
“同日,郭泰部攻破安国苏氏坞堡。苏越投降,部曲解散,田亩清丈。郭泰当场焚烧田契,分田予佃户。苏氏藏粮三万斛,尽数分与百姓。”
“正月十九,曹操亲率大军围困无极。甄氏闭门不降。”
“正月二十,真定张氏、赵郡李氏派使者至曹营,表示愿配合度田,请求勿动刀兵。”
“正月二十一,广陵太守陈登密奏,已控制私造军器工坊,擒获主犯十七人,牵扯吴郡朱氏、会稽虞氏……”
刘宏一页页翻看,手微微颤抖。
赢了。
第一仗,赢了。而且赢得漂亮——歼敌七百,自损不到一百;破一堡,震三郡;扬州那边也传来好消息。
但这只是开始。甄氏还在困守,其他豪强还在观望。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他将军报递给卢植,长长吐出一口气。
“子干,传朕旨意:擢郭泰为冀州度田副使,秩六百石。赏金百斤,绢千匹。阵亡将士,抚恤加倍。”
“另,告诉曹操,无极甄氏……朕要他活捉甄尧。朕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审判这个第一个敢武装抗命的豪强。”
“再告诉陈登,扬州涉案人员,一律严审。无论牵扯到谁,无论背景多深,给朕一查到底。”
一道道旨意传出。
卢植领命而去。
高台上,又只剩下刘宏一人。他重新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千里云烟,看到了那座被大军围困的坞堡,看到了堡中那个自以为能对抗时代的豪强家主。
“甄尧……”刘宏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你以为你有高墙,有部曲,有百年积累,就能对抗时代?
错了。
时代变了。
变的不是刀剑,不是铠甲,是人心,是制度,是一个来自两千年后的灵魂,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强行扭转历史的车轮。
风更烈了。
刘宏转身,走下高台。玄色袍袖在风中翻卷,如展开的旌旗。
他的步伐稳定而有力。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他,已经落下了第一枚棋子。
接下来,该轮到整个天下,回应他的棋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