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698年)九月初七,紫微宫寝殿。
药气,浓郁得化不开的药气。
那是用辽东老参、陇西黄芪、川蜀黄连,配上三两西域没药、两钱南海龙涎香,在紫铜鎏金的药吊子里文火慢煎了整整三个时辰后,蒸腾出的、混杂着苦、涩、辛、甘的复杂气息。这气息渗透了寝殿的每一寸空气,缠绕在低垂的鲛绡帐幔上,附着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甚至浸入了御榻边缘那栩栩如生的金凤衔珠雕花纹路里。
武曌半倚在堆叠的明黄锦缎靠枕上,身上盖着同样明黄的云龙纹丝被。她未戴冠冕,只用一根简单的金环束着花白相间的长发,身上穿着素白的软绸中衣,外罩一件深青色绣银凤的广袖长衫。面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在药气氤氲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穿透帐幔间隙透入的、被窗棂切割成方格的午后阳光,落在殿内垂手侍立的两道身影上。
庐陵王李显,相王李旦。
兄弟二人皆穿着亲王常服——深绯色的圆领袍,腰束玉带,头戴远游冠。他们并排站在距离御榻约十步远的地方,微微躬身,眼帘低垂,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阳光只照亮他们身前一小片金砖,大半身子都陷在帐幔投下的阴影里,像两尊精心雕琢、却少了鲜活气息的木偶。
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角落里铜漏滴水的“嗒、嗒”声,规律得令人心悸。四名青衣宫娥屏息静气地立在角落,仿佛也是殿中陈设的一部分。上官婉儿跪坐在御榻一侧的矮几旁,正用一把小银剪,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修剪着一盏鎏金鹤形灯里微微爆开的灯花。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看不出任何表情。
武曌的目光,先在李显脸上停留。这个长子,刚从北疆回来不久,脸上被风霜刻下的痕迹还未完全褪去,皮肤黝黑粗糙,比起离京时那种虚浮的苍白,倒多了几分实在的质感。但他的眼神,依旧是躲闪的,谨慎的,甚至在接触到母亲目光的瞬间,下意识地想要更深地垂下头去,只是硬生生忍住了。他的双手拢在袖中,手指大概在不安地蜷缩着——这是他在房州养成的、紧张时的小动作。
“显儿。”武曌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病中的沙哑,却清晰地在寂静的殿中荡开。
李显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连忙应道:“儿臣在。”
“北疆风硬,你这趟回来,瞧着倒是比在房州时精神了些。”武曌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闲话家常。
李显心头一紧,迅速斟酌词句:“托陛下洪福,儿臣……在北疆虽见识了战事残酷,然亦感念将士忠勇,狄相及诸将悉心辅佐,不敢言苦。只是……终究是疏于战阵,未能尽歼丑虏,有负陛下重托。”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将功劳推给旁人,过失揽给自己,这是韦妃和狄仁杰反复叮嘱的“保身之道”。
武曌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李旦。这个次子,比李显更瘦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也血色极淡。他始终微垂着眼,捻动着腕上一串色泽温润的檀木佛珠,指尖的动作轻缓而稳定,仿佛周遭的一切——药气、沉默、母亲审视的目光——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心沉浸在另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里。
“旦儿。”武曌唤道。
李旦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瞬,随即抬起眼帘。他的目光很平静,像两潭深秋的湖水,不起波澜。“母亲。”他应道,声音平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你身子一向弱,近日佛经读得如何?”武曌问。
“回母亲,仍在读《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李旦的声音平稳舒缓,“儿臣愚钝,未能彻悟,只觉心绪稍安。”
“心绪安便好。”武曌淡淡说了一句,目光又重新落回李显身上,话题却陡然一转,“朕听闻,张仁愿在给你的私信里,称你‘有太宗遗风’?”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李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他猛地抬头,对上母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慌乱道:“绝无此事!陛下明鉴!张都督忠直,与儿臣往来皆是公务,何来私信?更遑论……更遑论如此悖逆狂言!定是……定是有小人构陷!”他急得语无伦次,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北疆军中那些私下议论,他也有所耳闻,最怕的就是传到母亲耳中。如今母亲竟当面问出,还是用如此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的方式!
李旦捻动佛珠的手指也微微收紧,但他依旧垂着眼,仿佛没听见这句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问话。
上官婉儿修剪灯花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呼吸似乎更轻了。
武曌盯着李显看了许久,久到李显几乎要瘫软在地,她才缓缓移开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神色:“没有便好。你是朕的儿子,行事当有分寸,莫要听了些阿谀之词,便忘了根本。”
“儿臣……儿臣谨记!绝不敢忘!”李显如蒙大赦,声音都在发抖。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药气似乎更浓了。铜漏的水滴声,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忽然,李旦动了。他松开佛珠,向前一步,双膝一弯,竟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膝盖触地时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惊心。
“四郎?!”李显惊愕地看向弟弟。
武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李旦平静无波的脸上。
“母亲,”李旦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地,“儿臣体弱多病,心神俱疲,于世间荣辱、权位名利,早已看淡。青灯古佛,方是儿臣心安之处。兄长仁厚坚韧,历经磨难而不改其志,更兼北疆御虏,有功于社稷,深孚众望。”
他顿了顿,再次叩首,声音清晰而坚定:“儿臣恳请母亲,为江山永固、宗庙安宁计,摒弃私念,早定大统,册立兄长为皇太子,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儿臣愿长居藩邸,潜心向佛,为母亲、为兄长、为大唐……祈福终生,绝无半分怨怼,更无一丝妄念!”
字字清晰,句句铿锵。如同一把冰冷的、毫无回旋余地的铁锁,“咔嚓”一声,将他自己通往那个位置的所有可能,彻底锁死,也将李显,不容置疑地推到了舞台中央最炽热、也最危险的光束之下。
李显完全惊呆了。他张着嘴,看着跪伏在地、脊背挺直的弟弟,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猜到弟弟可能会让,但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以如此决绝、如此公开的方式!这哪里是“让”?这分明是逼宫!逼母亲!也逼他!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慌忙也跪倒在地,语无伦次:“陛下!四郎……相王他……他这是病糊涂了!儿臣德薄才鲜,岂敢觊觎储位!请陛下勿要听信……”
“兄长!”李旦忽然打断他,抬起头,第一次用如此清亮、甚至带着一丝灼热的眼神看向李显,“此非儿戏,亦非谦辞!此乃关乎社稷存续、天下安危的大事!母亲圣明,自有决断。你我身为皇子,当以国事为重,以苍生为念!请兄长……莫要再推辞了!” 最后一句,竟隐隐带上了恳求之意。
李显被他眼中的光芒刺得心头一震,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他呆呆地看着弟弟,又惶恐地看向御榻上的母亲,感觉自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被两股无形的、却沛然莫御的力量推向未知的深渊。
武曌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儿子。李旦的决绝如出鞘之剑,寒光凛冽,不留余地;李显的惊慌如受惊之鹿,脆弱惶恐,却又在那惊慌深处,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悸动。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潜藏在本能深处的、对那个至高位置的、近乎生理性的悸动。就像久饿之人闻到食物香气,哪怕理智拼命压制,身体还是会诚实地产生反应。
这发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武曌的心底。带来刺痛,带来荒谬,带来一种深沉的悲哀。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李旦苍白却坚定的脸,扫过李显惊惶失措、却又隐隐透着某种“被命运选中”的茫然的眼,最后,落在自己放在丝被上、已布上点点褐斑和微凸关节的手上。
时间……真的改变了一切。也带走了一切。
殿内的药气,仿佛浓得化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铜漏的水,不紧不慢,一滴,一滴,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无言战场。
上官婉儿终于剪完了那朵灯花。烛火跳动了一下,骤然明亮了些许,将她沉静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她放下银剪,依旧低垂着眼,仿佛殿中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而决定帝国未来的那架天平,正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药气中,向着某个无可挽回的方向,一点点、却又不可阻挡地,倾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