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白驹过隙,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又生新芽,转眼间,凛冽的北风便裹挟着细雪,送来了岁末的钟声。
自那日决然搬离程家,入住朝阳县主府,程少商便鲜少再踏足那个令她窒息的“家”。
萧元漪倒是变了,或者说,在程始那次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和“和离”警告后,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开始尝试修补母女关系——至少表面如此。
每隔一段时日,萧元漪总会派心腹仆妇或程颂、程少宫兄弟,带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前往县主府探望。
有时是时兴的衣料,有时是精致的点心,有时甚至是萧元漪亲自挑选的、据说是都城贵女间流行的诗集或字帖。
每一次,传话的仆妇或兄弟都会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转达萧元漪的“关怀”与“询问”:
“女君问四娘子可还缺什么?尽管开口。”
“阿母说天冷了,让您多添衣。”
“这料子是阿母特意留的,说颜色衬您。”
每一次,程少商都是客气而疏离地接待,然后将那些带着明显补偿和试探意味的礼物原封不动地退回,或转赠给府中下人。
她的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的平淡:
“劳烦告知萧将军,我这里一切都好,并不缺什么。”
“多谢萧将军记挂,心意领了,东西就不必了。”
起初,萧元漪似乎还不死心,送来的东西越发贵重精心。
但程少商的态度始终如一,冷淡,礼貌,却绝不靠近半分。
渐渐的,萧元漪派人来的频率低了,送的东西也少了,那试图弥合的裂痕,在一次次冰冷的退回中,不仅没有粘合,反而冻得更加坚硬清晰。
年关将至,这是程少商离开程家后的第一个新年。
萧元漪早早便派了程颂,带着比以往更丰厚的年礼和更恳切的言辞,亲自去县主府接人,希望程少商能回程家团圆守岁。
程颂见到妹妹时,脸上写满了为难和期待:
“嫋嫋,阿母她……这次是真心想接你回去过年。家里都收拾好了,就缺你了。阿父也盼着你呢。”
程少商正在窗下剪一枚准备贴在窗棂上的精巧窗花,闻言,手中的剪刀顿了顿。
她抬起眼,看向二哥,目光平静无波,声音也很轻,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定:
“二兄,替我谢谢萧将军和……阿父的好意。只是,我已应了汝阳王妃之邀,今年除夕,在王府守岁。”
程颂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见妹妹已低下头,继续专注地修剪那片红纸,侧脸在冬日暖阳下显得格外沉静,却也格外疏离。
他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益,只得叹了口气,带着原封不动的年礼和一丝怅然,离开了县主府。
除夕当日,程少商换上了一身裕安早前送来的、用极珍贵的火狐裘镶边的新制锦裙,颜色是鲜艳明媚的海棠红,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眼愈发灵动。
裕安亲自乘车来接她,同行的还有打扮得如同年画娃娃般喜庆的裕昌郡主。
一踏入汝阳王府,浓浓的年节喜气便扑面而来。
处处张灯结彩,仆从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见面便道“新年吉祥”。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梅花的冷香和一种……程少商在程家从未感受过的、轻松温暖的“家”的味道。
汝阳王妃早已在暖阁等候,见了程少商,立刻亲热地拉过去,上下打量,连声赞叹:
“这颜色衬我们嫋嫋,真好”。
说着又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绣着吉祥纹样的赤金压岁红包。
裕昌则像只小喜鹊,围着程少商叽叽喳喳,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新得的、程少商之前指点她做的一个会摇头晃脑的木头小鸟。
年夜饭自然丰盛无比,但让程少商真正感到新奇和温暖的,是饭后的时光。
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沉重规矩,也没有需要时刻察言观色、小心应对的紧张。
吃完饭后,裕安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副精致的双陆棋,拉着程少商和裕昌对弈。
汝阳王妃也不摆王妃架子,就笑吟吟地坐在一旁暖榻上,一边喝着甜羹,一边看三个小儿女为了一个棋子争得面红耳赤,偶尔还“偏心”地给裕昌支个招,惹得裕安假装抗议,程少商忍俊不禁。
裕昌输了棋,耍赖要程少商给她讲个新奇的故事。
程少商便将她从那些机关图谱、奇物志里看来的趣闻,稍加改编,娓娓道来。
她口齿伶俐,描述生动,不仅裕昌听得入了迷,连汝阳王妃和裕安也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又玩起了猜枚、投壶。
裕安箭术寻常,但投壶却准头极佳,几乎百发百中,赢得裕昌连连惊呼。
程少商也试了几次,起初生疏,在裕安手把手的“指点”下,竟也渐渐有了模样,投中时,裕昌拍手叫好,汝阳王妃也笑着点头。
窗外是呼啸的寒风和偶尔炸响的爆竹声,窗内却是暖意融融,笑声不断。
程少商看着裕安与裕昌为了最后一个甜橘“斗智斗勇”,看着汝阳王妃眼中毫不掩饰的慈爱和满足,心中某个冰冻的角落,仿佛被这满室的暖意悄然融化,汩汩地流出温热的泉流。
她越来越喜欢这里了。
喜欢这里的轻松自在,喜欢这里的真诚欢笑,喜欢裕安的温柔陪伴,喜欢裕昌的单纯依赖,更喜欢汝阳王妃那从不拐弯抹角、全然接纳的疼爱。
甚至,她开始偷偷期盼,期盼时间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让她早点及笄,早点名正言顺地嫁进来,成为这个温暖家庭真正的一员,日日夜夜,都与子攸、与囡囡、与慈爱的大母在一起。
而与汝阳王府的欢声笑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程家这个除夕夜。
虽然菜肴一样丰盛,灯笼一样高悬,但席间的气氛却沉闷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程始坐在主位,面色沉静,只是默默饮酒。
萧元漪坐在他下首,姿态依旧端方,但眼神却有些空茫,食不知味。
程颂、程少宫兄弟努力想说些热闹话,却总像石子投入死水,激不起什么涟漪。
最不高兴的当属程老太太。
她看着明显空了两个位置的团圆饭桌,程家二房程承以“课业繁重,夫子留堂”为由未曾归家,而程少商的座位更是空空如也,程老太太只觉得这年过得窝囊憋屈,全然没有往年的“热闹”和“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