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京飞控中心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大厅,当“成功”的字眼和激动人心的画面通过电波传遍神州大地,在西北那片广袤而寂静的戈壁滩深处,一处看似普通、却承载着特殊记忆的基地生活区里,一场同样深沉而炽热的情感,正在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心中,无声地澎湃、激荡。
这里是林卫东的家。客厅的陈设简单而整洁,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简朴与规整。电视机里,还在重播着“天和”核心舱太阳翼成功展开、在轨运行正常的新闻画面,主持人充满自豪的解说声在房间里回荡。
林卫东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搬了两把椅子,放在电视机正前方。他自己坐了一把,另一把,是留给老战友刘工的。
刘工,全名刘思远,是基地里比林卫东资格还老一些的火箭发动机专家,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背脊不再挺直,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依旧闪烁着技术权威特有的锐利和执着。他和林卫东,是几十年的老搭档,也是老冤家,在技术问题上吵过、拍过桌子,也在无数个攻坚克难的深夜里,分享过同一包烟,喝过同一壶浓茶。
门被轻轻推开,赵庆兰领着刘工走了进来。
“老刘,来啦,快坐。”林卫东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声音平静,但眼神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光亮。
赵庆兰给两位老人沏上热茶,轻声说:“你们聊,我去准备晚饭。”她体贴地关上了客厅的门,将空间留给了这对老战友。她知道,有些情感,只有在他们之间才能毫无保留地流淌。
刘工缓缓坐下,目光扫过电视屏幕,那里正在回放长征五号b火箭点火起飞、托举着“天和”核心舱刺破夜空的震撼画面。
“到底是‘胖五’啊,”刘工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感慨,“这推力,这运载能力……想想咱们当年搞的那个‘小不点’,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喽。”
他口中的“小不点”,是几十年前,他们这群人在这戈壁滩上,为了共和国最初的航天梦,呕心沥血搞出来的第一代中型运载火箭的雏形。那时,没有先进的计算机模拟,全靠计算尺和手摇计算机,一遍遍验算;没有现代化的厂房,就在简易工棚里调试设备,风沙大时,得用身体护住图纸和精密部件;物资匮乏,饿着肚子搞攻关是常事……
林卫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也投向屏幕,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却也无比艰难的岁月。
他想起和刘工为了一个燃料输送管道的材料问题,在沙尘暴里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一起蹲在沙地上,用树枝画图论证;
想起第一次试车失败,巨大的爆炸声后,现场一片死寂,他和刘工看着炸成碎片的发动机残骸,相对无言,只有紧握的拳头和咬出血的嘴唇;
想起无数个深夜,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着铺满桌子的图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试图找出那个困扰许久的技术瓶颈……
那时,他们年轻,头发乌黑,心中有火,眼里有光。目标很简单,也很艰难——一定要让中国人自己造的火箭飞起来!飞得更高,更远!
“还记得老班长吗?”刘工忽然低声问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
林卫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怎么会忘记?那个总是把口粮省下来给年轻技术员的憨厚汉子,在那个物资最困难的年代,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倒在了发射阵地旁的岗位上,再也没能醒来。他的坟茔,就在基地不远处那片能看到发射架的戈壁高坡上。
“还有小陈,”刘工继续说着,像是在念一份沉甸甸的名单,“多好的苗子,那次事故……”
那些名字,每一个背后,都是一段鲜活的青春,一份沉痛的代价,一个为了共和国航天事业而默默奉献、甚至献出生命的灵魂。他们中的许多人,名字不曾被外界知晓,事迹不曾被广泛传颂,但他们用生命铺就了通往星辰大海最初、也是最坎坷的基石。
两位老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电视机里,画面切换,开始播放“天问一号”着陆火星后,“祝融号”火星车传回的最新彩色照片——广袤的乌托邦平原,红色的沙砾,奇特的地貌,以及火星车上那面清晰的五星红旗。
紧接着,又是“天和”核心舱在深邃的太空中平稳运行,巨大的太阳翼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的雄姿。
看着屏幕上那代表着中国航天最前沿、最辉煌成就的画面,再回想起自己亲身经历的、那充满艰辛与牺牲的创业初期,一种极其复杂而强烈的情感,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终于在两位老人胸中冲破了所有克制与平静。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林卫东和刘工,这两位年过古稀、白发苍苍的老人,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们的动作因为年迈而略显迟缓,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但那份由内而外迸发出的力量,却让他们的身姿在这一刻显得异常挺拔,仿佛瞬间回到了那戎马倥偬、挥斥方遒的青年时代。
他们面对着电视屏幕上那遥远的火星景象和近地轨道上的“天和”核心舱,面对着这承载了数代航天人梦想与奋斗的辉煌结晶,庄重地、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举起了他们的右手!
五指并拢,手掌伸直,指尖微接太阳穴——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军礼!
没有欢呼,没有呐喊,甚至没有激动的泪水。
只有沉默。
一种比任何声音都更具穿透力、都更饱含深情的沉默!
这个军礼,太重了。
它致敬的是他们自己那早已逝去、却永远滚烫的青春岁月,是那些在戈壁风沙中熬白的头发、刻满脸庞的皱纹,是那些与家人长期分离的思念,是那些攻克技术难关后的狂喜与失败后的痛楚……
它致敬的是眼前这让他们心潮澎湃、老怀大慰的辉煌成就。看到后来者站在他们的肩膀上,飞得如此之高,如此之远,他们心中没有嫉妒,只有无比的欣慰和自豪。这盛世,如他们所愿,甚至超出了他们当年最狂野的想象。
它致敬的,更是那些永远留在了这片戈壁滩上、留在了共和国航天事业筚路蓝缕征途上的无名英雄们。老班长,小陈,以及无数个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战友……这个军礼,是替他们敬的,是告诉他们:你们当年的血与汗,没有白流!你们未竟的事业,后继有人,且已硕果累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客厅里,只有电视机传来的声音,和两位老人如同雕塑般凝固的敬礼姿态。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照在他们肃穆而激动的脸庞上,也照进了那跨越了漫长岁月、依旧炽热如初的赤子之心中。
良久,良久。
林卫东和刘工,才缓缓地、几乎带着一丝不舍地,将敬礼的右手放下。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杂着沧桑、感慨、欣慰与极致自豪的复杂光芒。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历史的接力棒,早已交到了下一代手中。而他们这些老兵,能做的,就是在这偏远的角落里,用这种最庄严、最深沉的方式,向着远方的星辰与苍穹,献上他们最崇高的敬意。这份敬意,穿越了时空,连接着历史与当下,也昭示着一个民族生生不息、迈向未来的伟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