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在方向盘上趴了整整三分钟,才勉强让呼吸平复下来。
隧道里很安静,只有排风系统低沉的嗡鸣。灯光是惨白色的,照得一切了无生机。他看向后视镜,后座确实空了,但那股阴冷的气息还在,像是有人刚刚离开,体温还残留在空气中。
他颤抖着手去摸烟,想起烟盒早就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焦虑,从胃底翻涌上来。李建国推开车门,冷空气涌入,带着隧道特有的机油和混凝土的味道。他站在车旁,环顾四周。
隧道很长,两头都看不到尽头。这不是城市里常见的短隧道,更像是高速公路穿山的那种。但问题是,这座城市周围根本没有山。
墙上有反光标志,每隔二十米一个,向深处延伸。李建国眯起眼睛,试图看清上面的字。第一个标志上写着“出口500米”,第二个是“480米”,第三个“460米”。
数字在减少,但隧道本身没有任何变化。这不符合物理规律。
他想起父亲教过的另一个方法:如果遇到鬼打墙,就倒着走。鬼是按照人的常规思维设陷阱的,反其道而行之往往能破局。
李建国回到车上,系好安全带。他没有调头——隧道太窄,调头困难——而是挂上倒挡,开始向后行驶。
仪表盘上的里程表开始跳动。倒车速度很慢,他必须一直盯着后视镜。隧道顶的灯光从前窗移到后窗,又从后窗移回前窗,形成一个诡异的循环。
开了大约五分钟,李建国踩下刹车。他正停在一个紧急停车带旁边,墙上有一个红色的电话箱,上面写着“紧急求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下车走了过去。
电话箱的门是锁着的,但玻璃已经破裂,里面的话筒垂挂下来。李建国伸手进去,拿起话筒。没有拨号音,只有一片死寂,接着是一种低频的嗡鸣,像是某种机械运转的声音。
然后他听到了呼吸声。
很轻,很慢,就在话筒的另一端。
“谁?”李建国压低声音问。
呼吸声停止了。几秒钟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沙哑而疲惫:“帮我......帮我......”
“你是谁?你在哪里?”
“我在......车里......出不去......”声音断断续续,“老婆......我对不起你......”
李建国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你是那个出租车司机?七年前出事那个?”
话筒里传来刺耳的电流声,接着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肺都要咳出来了。等咳嗽平息,那个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
“不是七年......是七年一个月零三天......每一夜......每一夜都在这里转......”
“我怎么帮你?”李建国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也许是因为同情,也许只是想要一个离开这里的线索。
“照片......”声音说,“找到照片......烧掉......”
“什么照片?”
“我们的......结婚照......”声音开始飘忽,“她说要烧掉......但我舍不得......藏在......藏在......”
声音消失了。李建国对着话筒喊了几声,只有忙音回应。
他挂回话筒,回到车上。倒车的方法似乎也没用,隧道依然没有尽头。他需要新的思路。
那个女人留下的红布还在后座。李建国转身把它拿过来,展开。这是一块普通的红绸布,大约一尺见方,边缘有手工缝制的痕迹,已经有些磨损。布面上用金线绣着两个字,但因为褪色,只能勉强辨认出第一个字是“永”,第二个字模糊不清。
用什么?永远?永恒?永别?
李建国把布翻过来,发现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娟秀:
“张明华 & 林秀珍,永结同心,2005.10.1”
张明华。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李建国皱起眉头,在记忆中搜索。开出租这些年,他载过成千上万的乘客,记不住所有名字,但这个......
等等。他想起来了。三年前,他载过一个老太太去公墓。那天是清明,雨下得很大。老太太在车上一直喃喃自语,说她儿子死得冤,死了都不得安宁。她说她儿子叫张明华,是个出租车司机,七年前车祸死了。
“但他没走,”老太太当时说,干枯的手紧紧抓着前座的靠背,“他还在那条路上转,我晚上做梦都能听到他开车的声音。秀珍那孩子也是可怜,疯了,天天说看见明华在找回家的路。”
李建国当时以为老太太是悲伤过度,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每一句都对得上。
如果张明华的灵魂真的困在这里,那么关键可能就是那张结婚照。老太太说过,儿媳妇林秀珍疯了之后,把家里所有照片都烧了,只有一张结婚照怎么都找不到。
“藏在......藏在......”张明华在电话里说。
藏在哪儿?一辆出租车里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座位底下?后备箱?仪表台?
李建国突然想到什么。他俯身,伸手到副驾驶座位底下摸索。灰尘、碎纸、几个空矿泉水瓶。然后,在座位调节轨道的缝隙里,他的手指碰到了某种硬质的东西。
他用力抠出来,是一个薄薄的、用塑料布层层包裹的方形物件。撕开塑料布,里面果然是一张结婚照。
照片已经泛黄,但还能看清上面的人。新郎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笑得腼腆;新娘穿着红色的旗袍,低着头,似乎有些害羞。两人都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照片底部印着影楼的名字:“永恒婚纱”,还有日期:2005.10.1。
永恒。红布上绣的是“永恒”。
李建国盯着照片,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辆车不是他的。他是三年前从二手车市场买的这辆出租车,前车主转行开了货运。那么张明华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辆车里?
除非......这辆车就是当年出事的车。
这个想法让他毛骨悚然。他从未仔细查过这辆车的历史,只知道里程数高,车况一般,但价格便宜。现在想来,那些“小毛病”——夜里偶尔自动响起的收音机、总是对准某个方向的空调出风口、仪表盘灯不定时闪烁——可能都不是机械故障。
他需要火。烧掉照片,也许就能结束这一切。
但隧道里哪来的火?打火机在早上的时候就没气了,他本打算白天加油时买一个新的。
李建国翻遍驾驶室,只找到一包餐巾纸和半瓶矿泉水。他看向隧道墙壁上的紧急电话箱,那里可能有灭火器,但灭火器不能点火。
就在他几乎绝望时,出租车的前灯突然闪烁起来。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左侧大灯熄灭了,右侧大灯却变得更亮,光束直直地射向隧道墙壁的某处。
李建国顺着灯光看去。在离地面约一米高的地方,墙壁上有一个不起眼的检修门,漆成和墙壁一样的灰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下车走过去,用力拉开检修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壁龛,放着一些电工工具:螺丝刀、钳子、绝缘胶带。还有一盒火柴,盒子上印着“长江饭店”的字样,已经有些受潮。
李建国拿起火柴,试着划了一根。第一根断了,第二根冒出一点火星就熄灭,第三根终于点燃,微弱的火苗在隧道的气流中摇曳。
他回到车上,把结婚证放在驾驶座的地垫上,用红布包裹着。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抽出了照片,只烧红布。照片上的人是无辜的,他不忍心烧掉。
火柴点燃了红布的边缘。火焰起初很小,然后突然窜起,变成诡异的蓝色。李建国后退一步,看着火焰吞噬那些金线绣的字。“永”字最先消失,然后是第二个字,最后整块布化为灰烬。
在最后一缕青烟升起时,隧道里的灯光全部熄灭了。
完全的黑暗。李建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敲打。然后,远处出现了一点光,很微弱,但确实在靠近。
是车灯。
一辆出租车从隧道深处驶来,开着远光灯。李建国眯起眼睛,看到驾驶座上有人影。那辆车开得不快,经过他身边时,他看清了司机。
正是照片上的张明华,但更老,更憔悴,眼中有说不出的疲惫。
两车交汇的瞬间,张明华转过头,对着李建国点了点头。没有微笑,但眼中的绝望似乎减轻了一些。
然后那辆车继续向前,消失在隧道的另一端。
灯光重新亮起。李建国发现自己正坐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出租车停在隧道出口处。前方是熟悉的城市夜景,雨已经停了,街道湿漉漉地反射着路灯的光。
他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钟:三点四十七分。
从两点四十三分第一次看到那个广告牌,到现在,只过去了一个小时多一点,但他感觉像是过了一整夜。
出租车启动,缓缓驶出隧道。后视镜里,隧道口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街角。
李建国没有立刻回家。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转。电台里播放着老歌,主持人用慵懒的声音说着午夜情话。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太正常了,正常得有些不真实。
早上五点,天开始蒙蒙亮。他把车开到西山公墓——那个白衣女人说的目的地。公墓刚开门,看门的老头正在扫落叶。
“这么早?”老头抬头看他。
“来送个东西。”李建国说。
他拿着那张结婚照,走进墓园。按照记忆,张明华的墓应该在中区,他陪老太太来过一次。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块简单的青石碑,上面刻着“张明华,1978-2015”,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永远怀念”。
李建国把照片放在墓碑前,用一块石头压住。
“回家了,”他轻声说,“别在路上转了。”
一阵晨风吹过,照片微微颤动,像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