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清冷的月光,洒了进来。
就在林羽一只脚即将迈出门槛的瞬间。
她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的普通脸庞,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用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的腔调,问出了一个问题。
“这位姑娘,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停尸房内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暖意。
赵大虎和老仵作孙伯,都愣住了。
两人脸上的震撼与敬佩,还未完全褪去,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搅得有些不知所措。
尤其是赵大虎。
他刚刚还在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物美价廉”的长期合作伙伴而沾沾自喜,可林羽这平淡的一问,却让他瞬间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那具躺在停尸床上的,冰冷的尸体。
他那张刚刚才舒展开的刚毅脸庞,瞬间又紧绷了起来,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恨与无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奔波了数日却一无所获的疲惫。
“仙姑,您有所不知。”赵大虎的腔调变得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姑娘……是个苦命人。”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似乎是在平复自己翻涌的情绪。
“她是城南‘锦绣布庄’徐员外的独女,叫徐婉儿,今年才刚满十六,尚未出阁。”
“三天前,被人从家中掳走。我们府衙的人,几乎把整个江宁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半点踪迹。”
“直到今天早上,才有人在城外十里坡的乱葬岗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赵大虎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
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捕快对于无法将罪犯绳之以法的,那种最纯粹的愤怒。
“又是那个天杀的采花贼!”
采花贼。
这三个字,让林羽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轻轻动了一下。
这个词,她并不陌生。
还在宛城悦来客栈的时候,她就曾听那些江湖汉子,在酒桌上谈论过。
说江宁城出了个采花贼,专挑大户人家的小姐下手,手段高明,来去无踪,连六扇门都束手无策。
当时她只当是听了个江湖逸闻,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凡尘俗世的鸡毛蒜皮,与她这个来休假的仙官,隔着十万八千里。
可她万万没想到。
时隔近一个月,她都已经从宛城溜达到了江宁,安顿了下来。
这个采-花贼,非但没有被抓住,反而还在持续作案。
而且,手段似乎变得愈发残忍。
从最初的掳人劫色,变成了如今的……杀人弃尸。
林羽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具被白布覆盖的,纤细的轮廓之上。
十六岁。
花一般的年纪。
本该在闺房之中,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姻缘,却遭此横祸,曝尸荒野。
最终,甚至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没有,只能在这阴冷的停尸房里,由一个素不相识的捕快,自掏腰包,请一个同样素不相识的道姑,为她做一场廉价的法事。
何其悲凉。
林羽那颗只想混吃等死,安稳摸鱼的咸鱼之心,在这一刻,竟难得地,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恻隐,悄然泛悄然泛起。
她背对着赵大虎和孙伯,依旧是那副准备离去的姿态。
只是那双藏在宽大道袍袖子里的手,却有了动作。
她的右手,五指微动,不着痕迹地,掐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天机演算之诀。
对她而言,这就像凡人呼吸喝水一样,是再简单不过的本能。
刹那间。
无数纷乱的,属于凡尘的因果丝线,在她那浩瀚如烟海的神念之中,清晰地呈现。
绝大部分的丝线,都是灰色的,代表着芸芸众生的平凡命运。
但其中,有一根丝线,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带着血腥与淫邪的暗红色。
这根线,连接着过去数月来,江宁城内十几起相似的案件。
也连接着,眼前这具刚刚才被超度的,年轻的亡魂。
林羽的神念,顺着这根暗红色的丝线,轻轻一探。
天机,瞬间明了。
那采花贼的根底、修为、惯用的伪装、乃至他此刻的藏身之处……
无数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原来如此。
林羽心中了然。
整个过程,不过一瞬。
当她松开指诀时,赵大虎甚至还没从那股愤恨的情绪中完全抽离出来。
林羽缓缓转过身。
她那张伪装成三十岁普通坤道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淡无奇,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模样。
她看着一脸茫然与愤怒的赵大虎,用一种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给个建议的口吻,不紧不慢地说道:
“想要抓住这伙贼人,不妨去城里的各个绣坊看看。”
绣坊?
赵大虎闻言一愣。
他完全没明白,这天杀的采花贼,跟那些整日里只知道飞针走线的绣娘,能有什么关系?
一个是飞檐走壁,武功高强的江洋大盗。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
这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仙姑,您的意思是……”
赵大虎还想再追问几句,想弄明白其中的关窍。
可林羽,却已经不打算再多言半个字。
她只是对着赵大虎和孙伯,平静地,行了一个标准的道家稽首。
“福生无量天尊。”
随即,她不再有任何停留,转身迈步,走出了停尸房那扇黑漆漆的大门。
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后街那深沉的,空无一人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赵大虎和老仵作孙伯,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绣坊……”
赵大虎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那张刚毅的脸上,写满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一阵夜风吹过,将停尸房门前那盏昏黄的灯笼,吹得左右摇晃,光影不定。
就如同他此刻,那颗被搅得一团乱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