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开,外面站着的并不是常见的外卖平台骑手。
那人约莫四十上下,穿着一件质地考究的深灰色夹克,袖口露出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边缘。手里拎的保温箱是纯黑色的,没有任何平台标识或广告贴纸。他看见陈砚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将箱子递过来,声音平稳:“陈老板,东西到了。”
陈砚舟接过箱子,入手就觉得分量不对——太轻了,轻飘飘的,完全不像是装满了含水分的鲜菌子。他低头看了眼封口处,不是胶带,而是一小块暗红色的火漆,上面清晰压着一个古朴的篆体“参”字。
他心头一动,抬起眼。送箱子的人已经转身,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扎实,脊背挺得笔直,很快消失在清晨尚未散尽的薄雾里。
屋里,那五个人还在原地。沈君瑶刚把撕成两半的调令扔进垃圾桶,余昭昭对着手机还在跟经纪人低声而坚定地交涉,宋小满刚在菜单上刻完“团圆”的最后一笔,阿阮挂上的铜铃铛还在灶台钩子上微微晃动,余音未绝。许铮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后厨与大厅连接的暗影处,肩膀上搭着那条永远半湿的抹布,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陈砚舟没说话,抱着那个轻得不正常的箱子走回桌边,放下。他用指甲小心地撬开那块坚硬的红色火漆,打开了箱子。
里面没有预想中带着山林气息的菌菇,只有一封对折得方方正正的信函。纸张厚实挺括,是正式的红头文件格式,落款处盖着国务院参事室的鲜红钢印,力透纸背。内容极为简短:首长将于次日上午十时,亲临“心味餐馆”,现场题写店名牌匾,并宣布在此设立“中外美食文化交流基地(民间示范点)”。
他看完,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将信纸递给了最近的沈君瑶。
沈君瑶接过去,目光一扫,眉头立刻锁紧了。“这是最高规格的文化事务流程,”她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不是征求意见,是正式通报。他们通常不会提前这么打招呼,除非……上面已经拍板定案了。”
唐绾也凑过来看,作为记者,她对这类官方文件的规格再熟悉不过。“国务院参事室直接对接民间餐饮单位挂牌……这几乎没先例,”她声音更轻,带着难以置信,“这等于……最顶格的官方背书了。”
余昭昭张了张嘴,看向陈砚舟:“那我的演唱会……”
“照你决定的,延期。”陈砚舟打断她,语气没有波澜,“店里的饭,也照常做。”
他说完,转身走进厨房。灶火“噗”地燃起,他往锅里加了水,水开后,抓了一把细面下进去。什么高汤、浇头都没放,只在面快熟时撒了一小把碧绿的葱花。他盛出一碗清汤白面,端出店门,放在门口那张供街坊邻居偶尔歇脚的小木桌上,又拿过一个倒扣的粗瓷碗,当盖子般严严实实地盖上。
做完这些,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倾听者,平静地说:“回去告诉那位老人家,我们这儿的烟火气,从开张那天起,就没断过。”
没人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但大约十分钟后,阿阮不经意间望向门外,发现那张小桌上的面碗,连带着那个当盖子的粗瓷碗,一起消失不见了。桌面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水汽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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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七点,天色刚明。一辆没有任何牌照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巷子口,停稳。车窗玻璃颜色很深,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人。中间那位老人穿着挺括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温和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静气度。他走路的速度不快,甚至有些慢,但腰背挺直,脚步落地无声。身后跟着的两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用大红绸布包裹着的长方形物件,看形状像是牌匾。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进了已经开门、正在做早餐准备的“心味餐馆”。
陈砚舟正在巨大的案板前揉着一团准备做拉面的面团,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了一眼,目光与中间那位老人相遇。他手上揉面的动作没停,只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低头,专注地感受着面团在手中的韧性与变化。
首长没有介意,缓步走到柜台前,目光扫过墙上那份手写的、有些年头的菜单,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还是这几个老菜式?”他问,声音不高,带着点长辈般的随意。
“换不了,”陈砚舟用刮板清理着案板上的面屑,头也不抬,“老街坊们吃惯了,换了,味儿就不对了。”
首长笑了笑,没再多言。他示意随从将红绸包裹的物件放在一张空桌上,然后自己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仔细洗净了手。陈砚舟递过去一条干净的旧围裙,他自然地接过,系好。
随从早已在桌上铺好了上好的生宣,研好了浓淡适中的墨。首长拿起一支中号狼毫,在砚台里蘸饱了墨汁,悬腕,凝神。
笔锋落下。
四个大字,力透纸背,一气呵成:
心味人间。
每一笔都沉稳扎实,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与厚重。
写完,他轻轻搁下笔,退后半步,静静地看着那四个墨迹未干的大字,看了许久。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耳语、却让店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说:
“这四个字,不是我赐给你们的。是老百姓,用他们在这里吃过的每一碗饭、喝过的每一口汤,一点点……吃出来的,攒出来的。”
屋里静极了,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
阿阮悄悄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调到静音录像模式,将镜头对准了那位老人和那幅字。她记得陈砚舟昨天的话——真正的传承,是从被看见、被记住开始的。
红绸被轻轻掀开,露出里面一块打磨光滑、木质温润的深褐色牌匾。上面没有多余的雕饰,只有刚刚写就、正在阴干的“心味人间”四个字。在沈君瑶和许铮的协助下,牌匾被稳稳地挂在了大门正上方的门楣处,替换下了原来那块略显简陋的旧招牌。
几乎就在牌匾挂正的瞬间,门楣侧方那串铜铃铛,无风自动,极其轻微地“叮铃”响了一声。
这时,店外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些闻讯赶来的媒体记者,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挤在门口,却被许铮和两位便装随从礼貌地拦在了一定的距离外。
一位记者瞅准机会,提高声音朝店里喊:“陈老板!获得如此高规格的认可,您觉得成功最关键的因素是什么?”
陈砚舟正在用毛巾擦手,闻言,甚至没有朝镜头方向看一眼。他只是抬起手,用拇指朝身后敞开的厨房方向,随意地指了指。
“这里头,”他的声音透过清晨的空气传来,不高,却清晰,“没什么独门秘方,也不讲什么成功学。有的,只是做饭的人,肯不肯、能不能……把一颗心,实实在在,放进那口锅里。”
记者还想追问,但摄像师的镜头,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缓缓移动,扫过店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孔——
沈君瑶站在靠墙的阴影里,腰侧原本挂战术笔的位置,此刻别着一把造型简洁的银质长柄汤勺。她双手抱臂,没有去碰那汤勺,只是偶尔,指尖会无意识地、轻轻掠过冰凉的勺柄。
唐绾脖子上挂着相机,镜头盖开着。她胸前多了一条细细的银链,坠子不是珠宝,而是一把小小的、边缘有些磕碰的旧汤匙——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她的手指一直按在快门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只是透过取景框,静静地看着,记录着,没有发送任何实时动态。
余昭昭慵懒地倚在门框边,阳光给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随身带的那个刺绣香囊今天没有完全系紧,露出里面暗红色陈皮的一角。店门外,隐约能听到有粉丝在直播画面外激动地喊着她的名字,她听见了,偏过头,对着门外的方向,展颜一笑,比了个简单的心形手势,却对演唱会改期之事只字未提。
宋小满安静地立在灶台旁,一身素净的改良款厨师旗袍,白色的厨师帽戴得端端正正。她那个标志性的黑色刀具包挂在腰侧最顺手的位置,她的右手,一直似有若无地搭在最细长的那把柳叶刀的刀柄上,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木柄。
阿阮坐在她那个靠墙的固定座位,那枚小铜铃铛被她从钩子上取下,放在面前的桌面上。空调的微风拂过,铃铛便极其轻微地晃动一下,发出细碎如私语的“叮铃”声。她没有打开录音笔,也没有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字,只是托着腮,目光沉静,仿佛在聆听一场只有她能懂的音乐。
许铮守在门槛内侧,像一堵沉默的墙。他仔细检查着每一个试图更靠近一些的工作人员或媒体证件。有记者申请进入拍摄内景,他审视片刻,点头放行;有工作人员要在大门侧墙上安装那块新送来的、刻着“中外美食文化交流基地(民间示范点)”的铜质铭牌,他默默指点了最合适、最牢固的位置。他那只银灰色的机械义肢在透过门楣照射进来的晨光下,反射着冷冽而坚实的光泽,但他的站姿却并不紧绷,甚至有些放松,不像是在戒备,更像是在……等待和迎接。
店外,工人正在用电钻小心地将那块崭新的铜牌固定在墙壁上,发出有节奏的“嗡嗡”声。
首长在店里停留了大约一刻钟,他背着手,慢慢踱步,看看墙上的旧菜单,摸摸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桌椅,目光扫过厨房里那些闪着温润光泽的旧锅具。他没有接受任何采访,也没有留下合影。最后,他走到柜台前,解下身上那条旧围裙,仔细地折叠好,平平整整地放在台面上。
他看向一直沉默陪伴在侧的陈砚舟,只说了一句话,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
“这家店,要好好地……留给人民。”
然后,他转身,对随从微微颔首,便在几人的簇拥下,步履平稳地走出了小店,坐进了那辆黑色轿车。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巷口,没有鸣笛,也没有任何人挥手道别,就像它来时一样安静。
店里重新恢复了平静,却又仿佛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陈砚舟走回他的灶台前,掀开一口正在小火慢炖的汤锅盖子。锅里,新一天的底汤正在微微翻滚,冒出细密均匀的气泡,浓郁的香气随着蒸汽弥漫开来。
他拿过一只小勺,舀起一点,吹了吹,尝了尝味道,然后,极其精准地往锅里加了小半勺盐。
沈君瑶走到他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后续,参事室那边会派专人过来对接具体事务,包括国际交流活动的安排。”
“那就让他们按流程来。”陈砚舟盖上锅盖,调整了一下火苗,“我们这儿,饭照做,门照开。”
唐绾将相机仔细收进背包,拿出那个厚重的采访本,翻开新的一页,拧开钢笔,在第一行写下日期,然后,郑重地落笔:《那一天,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生火,做饭》。
余昭昭脱下身上的时髦外套,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件店里备用的、印着店徽的深蓝色帮工围裙,利落地套上,袖子挽到手肘。“看今天这架势,人少不了,”她朝厨房里扬了扬下巴,“我来帮忙传菜。”
宋小满解开刀具包的搭扣,取出一把她用得最顺手的薄刃刀,从水槽边的竹筐里拿起一根洗得发白的萝卜。手腕微动,刀光如练,细如发丝的萝卜丝便簌簌落下,根根均匀,连绵不断。
阿阮伸手,将桌上那枚铜铃铛重新拿起来,放在掌心,然后,轻轻摇了摇。
叮铃——叮铃——
声音清越,带着金属特有的震颤,在略显空旷的店里回荡开去。
许铮依旧守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巷子里的动静。这时,一辆熟悉的绿色快递三轮车,“突突”地拐了进来,在店门口停下。
车上跳下来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小伙子,手里捧着两个摞在一起的白色泡沫箱。他走到门口,向许铮出示了送货单。
许铮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印章和备注,点了点头。
小伙子费力地把两个箱子搬下来,放在门口干净的地面上,擦了把汗。
“陈老板订的云南野生菌,加急空运,双份量,”他喘了口气说,“客户特别嘱咐,一定要最新鲜的,说是……‘别让灶台上的烟火断了’。”
厨房里,正在切配菜的陈砚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声。
他放下刀,擦了擦手,走到门口,蹲下身,打开最上面那个泡沫箱的盖子。
一股混合着泥土、露水和山林特有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箱子里,各种形态的菌子码放得整整齐齐,颜色深浅不一,伞盖饱满,菌柄坚实,还带着远山清晨的湿润凉意。
他合上盖子,抬起头,看向那个送货的年轻人:“这次,是谁订的?”
年轻人摇了摇头,一脸茫然:“系统里是匿名订单,预付了款。只留了一句话,就是刚才那句——‘别让烟火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