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点,阳光斜斜地照进厨房,在旧灶台上切出一块亮堂堂的光斑。锅里的米浆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小泡,陈砚舟拿长柄勺缓缓搅了两圈,舀起一点,吹了吹,抿进嘴里。他咂摸了下,眯起眼——火候还欠一丝。
这时,门口传来三下叩门声。不重,但清清楚楚。
陈砚舟抬眼。首长就站在门外晨光里,没带记者,也没见摄像机的影子。秘书落后半步,手里拎着个黑色文件夹。两人都穿着笔挺的深灰外套,领口扣得严严实实。
店里忽然就静了。方才还在“笃笃笃”切萝卜丝的宋小满停了刀,余昭昭端着托盘定在原地,阿阮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铜铃铛。只有那锅老汤还在角落不紧不慢地咕嘟着,吐着一缕缕白汽。
首长迈进门,目光先落在门楣上。
“心味人间”的匾额下,挂着一长排用塑料夹子串起来的名牌。cNN、bbc、朝日新闻、法新社……五颜六色,被晨风吹得轻轻摇晃,塑料边角偶尔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窣窣声。
他的脸沉了下去,嘴角绷成一条直线。
“这就是你们弄的文化基地?”声音不高,却像石子砸在青砖地上,“挂这些玩意儿,是打算天天开记者会?”
没人接话。
陈砚舟把勺子搁回锅里,解开沾了米浆的围裙,对折了搭在椅背上。他走到墙角的米缸前蹲下,掀开木盖,伸手进去。糙米从指缝簌簌滑落,他抓了满手,又起身从柜子里摸出油纸包的山药粉和一小把陈皮丝,一起放进青花小碗。
添水,倒进小砂锅,点火。蓝汪汪的火苗“噗”地窜起来,舔着锅底。
他做这些时,一声没吭。
首长就站在原地,没动。秘书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被他一个抬手的动作止住了。
砂锅坐上火,陈砚舟把火调成文火,盖上盖子。两个小时,他守着那锅粥,偶尔掀盖搅一下。晨光慢慢爬过灶台,爬过他沉静的侧脸。屋里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和粥液翻滚的微响。
粥成了。他盛出一碗,米油稠厚,热气袅袅,端到靠窗那张被磨得发亮的榆木桌上,轻轻放下。白瓷勺摆在碗沿右侧。
首长没坐。他垂眼看着那碗粥,眉头依然锁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拉开椅子坐下。
这时沈君瑶从侧廊悄无声息地转出来。她原本在查后厨通道,听见动静便赶了过来。她站到首长斜后方,声音压得又低又稳:“您最近胃不舒服,夜里也睡不踏实。”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语气很肯定:“这粥,您能吃下去。”
首长侧头瞥了她一眼。沈君瑶迎着他的目光,没躲,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他这才拿起勺子。
第一口送进嘴里,他动作顿住了。
拿着勺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第二口,他的喉结滚动,呼吸变得有些重。
第三口,他忽然低下头,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轮胎轧过马路的声音,远处隐约传来早市的喧闹,却更衬得这一室寂静。陈砚舟仍站在灶台边,看着砂锅里剩下的粥,米油凝成一层软膜。他没上前,也没退后。
过了很久,首长才把碗底最后一点粥刮干净。瓷勺放回碗里,“叮”一声轻响。
“这味道……”他嗓子哑了,“我吃过。”
陈砚舟这才开口:“不少客人说,像小时候家里熬的。”
“不是小时候。”首长摇头,目光有些空茫,“是三年前。地震那晚。”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有血丝。
“我的警卫员,把最后那点压缩干粮兑水煮成了糊。他自己一口没沾,说不饿。后来余震来了……”他停顿了很久,“他把我推开,自己没出来。”
他看向陈砚舟,眼神很沉:“那碗糊,和这个味道,一模一样。”
陈砚舟没应这话。他只是走过去,收起空碗,放进水池。水流哗哗,冲走碗壁残留的米浆。
“再添一碗?”他问。
“不了。”首长摆摆手。
他站起来,踱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块老木牌,上面是刀刻的四个字:食物有魂。刻痕很深,漆已斑驳。
他盯着看了许久。
秘书走上前,低声提醒:“时间差不多了,该回了。”
首长没挪步。
“等等。”
他竟又坐回那张榆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头:“我想看看,你们平常是怎么做饭的。”
陈砚舟点点头,回到灶台前。他打开冰箱,取出昨天刚从云南运到的野生菌。菌子还带着山里的寒气,伞盖上沾着些许未化的湿泥,鲜气扑鼻。
他开始收拾。剪去根部的泥土,顺着纹理撕成细细的条,泡进淡盐水里。动作不疾不徐,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首长就在一旁坐着看,不提问,也不走动,像个最寻常的客人。
沈君瑶退到墙边,背轻轻倚着墙,手插在裤兜里,摸到了那根冰凉的战术笔。但她没拿出来,只是静静看着。
菌子处理好,陈砚舟开火。油在铁锅里滑开,烧到微微冒烟,下姜片爆香,再倒入沥干水的菌子。“刺啦”一声响,水汽蒸腾,一股混合着泥土、落叶和雨水的浓郁香气瞬间炸开,盈满整个屋子。
翻炒,加水,盖锅,转小火。墙上老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走,炖了二十三分钟。
汤成,盛出一小碗,清汤里沉着褐色的菌丝,油星点点。
“尝尝?”陈砚舟问。
首长低头看汤,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他眉毛微微扬起:“不一样了。”
“嗯。”陈砚舟擦着手,“昨天那锅菌汤,是为了救命。今天这锅,是为了吃饭。”
首长又喝了一口,热气润湿了他的眉眼:“你母亲教的?”
“我爹说的。他说,食材得‘活’过,人吃了才安心。”
“所以你死活不用那些智能厨具?”
“机器不会心疼菜。”陈砚舟答得简单。
首长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太像:“钱多多还在你这里打杂?”
“他扫地比我利索。”
“乔振海呢?”
“天没亮就起来炸油条了,第一锅总是最脆。”
首长点点头,不再问。
外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是唐绾来了。她穿着棉麻长裙,相机斜挎在肩上,但没举起来。瞥见首长,她脚步一滞。
沈君瑶对她轻轻摇头。
唐绾会意,倚在门框边,没进来。
屋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汤锅盖子被蒸汽顶起,落下,发出极轻的“噗噗”声。
首长把第二碗汤也喝完了。这次他没说什么,只是把碗轻轻推远了些,目光落在陈砚舟脸上。
“门外那些记者牌子,谁让挂的?”
“没人让。”陈砚舟实话实说,“第一个来采访的,走时顺手把工作牌夹那儿了。后来的人瞧着有趣,也跟着挂。就这么留下来了。”
“为什么不摘?”
“许铮问过我。我说,挂着吧,风吹日晒,该掉的时候自己会掉。”
首长沉默了片刻,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文化,不是挂在外头给人看的招牌。”
“我知道。”
“那还留着?”
“因为有人还记得。”陈砚舟声音平缓,“那个挂cNN牌子的,后来从非洲寄了封信。他说在难民营干活,累极了的时候,想起在这儿吃过的一碗面,就能眯一会儿。其他人,我不清楚。但只要还有一个人因这味道记得点什么,牌子就没白挂。”
首长不再说话。
他起身再次走到门边,仰头看那排花花绿绿的牌子。一阵穿堂风过,塑料卡片哗啦啦一阵脆响。
他伸出手,把最顶上那张摘了下来,递给秘书。
“收着。”他说,“别扔。”
然后他转回身,站在热气氤氲的灶台前:“你还藏着什么拿手菜,没亮出来?”
陈砚舟想了想:“有一道,至今没人吃完过。”
“为什么?”
“吃的人,都会掉眼泪。”
首长深深看他一眼:“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做?”
陈砚舟低头,用抹布慢慢擦着台面上溅开的水渍:“等需要它的人来。”
首长不再追问。
他坐回原处,双手交握:“我再坐坐。”
沈君瑶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转身往后厨去。通道口,许铮站在那里,右手握着义肢的控制键,指节微微发白。沈君瑶对他摇了摇头。
许铮松开了手。
外头日头高了,街面活泛起来。有熟客推门探头,瞥见首长,愣了一下。
陈砚舟朝客人点点头:“老样子?”
“哎,阳春面,加个荷包蛋,流黄的!”
陈砚舟系回围裙,点火,烧水。水滚下面,筷子拨散,滚两滚捞起,入碗,浇汤,撒葱花,摆上煎得边缘焦脆、中心嫩黄的荷包蛋。
面端上桌,客人吸溜一口,含糊道:“嗯!就这个味儿,没跑!”
陈砚舟笑了笑:“一直在这儿。”
他回到灶台边,发现首长正望着他。
“你不怕我?”首长忽然问。
“怕什么?”
“我一句话,你这店明天就能关门。”
“您若真想关,”陈砚舟迎着他的目光,“今天就不会自己走进来,还坐下喝两碗粥。”
首长盯着他看了足有五秒钟。
然后,他脸上那些绷紧的线条,一点点松开了,露出一个很淡、却很真切的笑。
“行。”
他站起身,理了理外套下摆。
“明天这个点儿,我再来。”
“不先打个招呼?”
“不打。”
“那……我准备点特别的?”
“不用。”首长朝门口走去,“就做你平时做给客人的。”
他的手搭上门框,顿了顿。
“那些牌子……就挂着吧。”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秘书紧随其后。
沈君瑶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他胃病不轻,来时脸色很差。”
陈砚舟“嗯”了一声:“看得出来。”
“刚才那碗粥,你加了别的?”
“就是最普通的糙米,山药磨的粉,两丝陈皮。”
“可他喝了,眉头就松了。”
“有的人,”陈砚舟望着门外消失的背影,“缺的不是药。”
沈君瑶不再问,转身要走。
“君瑶。”陈砚舟叫住她。
“说。”
“得空去趟菜市,买十斤新下的糙米,要本地老农户种的。”
“做什么?”
“存着。”
“存着?”
“他明天还会来。”
沈君瑶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推门出去了。
陈砚舟回到灶台前,揭开最大的那口汤锅盖子。新熬的底汤正在滚着,金黄的油星随着气泡一圈圈漾开。他舀起一点尝了尝,手腕一抖,撒进小半勺盐。
门外,送菜的三轮车“突突”地拐进小巷,稳稳停下。